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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雷德胡克的恐怖

The Horror at Red Hook

译者:竹子

在我们的身边既有神圣的典礼也有邪恶的仪式。我相信,我们生活、行走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洞穴,有阴影,也有生活在微光之中的居民。人类有可能沿循进化的轨迹逐渐倒退。我相信,有种令人畏惧的传说还未死去。[87]

——亚瑟·梅琴

I

几个星期前,在罗得岛州帕斯科格乡的街头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个高大结实、看上去非常健康的路人做出了一系列非常奇特的古怪举动,并且在人群间引起了广泛的猜测。当时,此人正沿着从切帕奇特延伸过来的公路向山下走去;接着,他来到了房屋比较密集的街区,然后左转走到了大街上——那儿有好几个现代化的商业区,让人略微有一种到了大都市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做出了一系列令人惊异的举动;虽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刺激因素,但他依旧奇怪地盯着自己面前最高的那栋建筑看了一小会儿,接着充满恐惧、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疯狂地逃离了那块地方,然后跌跌撞撞地摔倒在相邻的路口上。几个伸出援手的路人将他扶了起来,帮他掸掉了身上的灰尘。接着他们发现这个男人意识清醒,身上也没有受伤的迹象,而之前突然发作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明显的舒缓。男人尴尬地嘟哝着解释了几句,说自己神经绷得太紧了。说完,他沮丧地返回了通向切帕奇特的公路,头也不回地拖着步子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对于那样一个高大结实、样貌正常、看起来颇为能干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变故实在有些奇怪。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个男人,说他寄住在切帕奇特郊外一位著名的奶牛农场主家里,可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大家心中的疑惑减轻半分。

人们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在纽约工作的警探。他名叫托马斯·F.马隆,如今正在长期休假,接受医学治疗。在此之前,他曾针对辖区内的一桩可怕案件进行了非常辛苦的调查工作,最终却遇上了出乎意料的变故。当时,他参与了一起突击搜捕行动,行动的过程中有几座老式的砖墙建筑突然坍塌,导致许多人死于非命——其中既有逮捕的囚犯,也有他的同僚——这件事情对他造成了特别强烈的刺激。结果,他患上了一种严重而且不同寻常的恐惧症,任何与那些倒塌楼房相仿的建筑,哪怕只有一丁点类似,都会给他带来强烈的恐惧。所以精神科医生最终要求他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再观看那种样式的建筑。一个有亲戚居住在切帕奇特的警队医生告诉他,那座满是殖民地时期房屋的古典乡村是一处用来调养心神的理想场所;所以,饱受恐惧症折磨的警探搬来了切帕奇特,并且打定主意不再冒险走进更大的、街道周围林立着砖墙建筑的乡镇,除非居住在温索克特市、与他保持联系的专业医师在适当的时候建议他去尝试一下。这一回,他来帕斯科格只是为了买几本杂志,可事情的发展说明这个主意是个错误,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不仅让他遭到了惊吓,还让他落得一个浑身擦伤、备感羞辱的下场。

流传在帕斯科格与切帕奇特的传闻只说了这么些事情;而且,那些最为博学的专业医师们也只相信这些事情。但马隆最初告诉专业医师的内容却要多得多,只是他发现其中有一部分内容完全没人相信,便止住了话头。此后,他闭口不言;大多数人认为是那些布鲁克林区雷德胡克街区倒塌的肮脏砖墙建筑,以及许多勇敢警员的牺牲,扰乱了他心智上的平衡,而马隆也没有提出任何抗议。他工作得太卖力了,一心想要清除那些充满混乱与暴力的巢穴,大家都这么说;平心而论,某些面孔的确让人惊恐万分,而最后发生的意外悲剧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一种简单又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释,而马隆并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他明白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若他向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去暗示一种超越人类现有一切观念的恐怖事物——一种会让来自远古世界的邪恶如同麻风与毒瘤般染上一间间房屋、一栋栋建筑、一座座城市的恐怖——那么,他得到的不会是宁静的乡村生活,而是疯人院里铺满软垫的单独隔间。此外,虽然马隆相信神秘主义,但他到底还是个神智清醒的人。他拥有凯尔特人在面对奇异隐匿事物时特有的远见卓识,也能逻辑严谨地迅速察觉到那些看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的部分;这种组合让他在四十二年的生活中逐渐远离了自己的家乡,也让他这样一个出生在位于凤凰公园[88]附近的乔治亚式别墅里,并且在都柏林大学里念过书的人去了不少与他身份不相符合的奇怪地方。

如今,当马隆回顾起自己目击、察觉与忧虑的东西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向其他人分享他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一位勇敢的斗士变成了颤颤巍巍的精神病人,这个秘密也让那些满是砖墙建筑的古老贫民窟与无数张黝黑狡诈的面孔充满了噩梦般的怪诞预兆。他的理性被迫接受了那些无法解释的事物,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了——因为他曾经深入那些位于纽约的底层世界、充斥着各国语言的深渊,而这种举动不正是缺乏合理解释的怪事么?面对这口毒药大锅里的那些依靠敏锐眼睛才能分辨的古老巫术与怪诞奇迹,他能找到什么可以用来谈论的平淡琐事呢?在雷德胡克这口大锅里,属于各个邪恶时代的各式糟粕混搅着它们的恶毒,并将它们包含的隐晦恐怖永远维持下去。他曾在这片似乎昭彰露骨却又隐晦难解,看上去贪欲横行实际上污秽亵渎的喧嚣中目睹过隐秘奇迹的可憎绿色火焰。他认识的每一个纽约人都对他在警务工作时展开的试验冷嘲热讽,但马隆依旧报以温和的微笑。他们都是些机敏聪慧、愤世嫉俗的人。当马隆异想天开地想要追寻那些不可知晓的奥秘时,他们纷纷嗤之以鼻,并且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如今的纽约城里除了廉价与粗俗外什么都没有。其中有一个人还和马隆打了个数额巨大的赌,说他甚至都不可能写出一个既讲述纽约市底层生活又能让人提起兴趣的故事——哪怕他曾在《都柏林评论》上发表过不少引起强烈反响的作品;眼下,回顾过去,他觉得这起极具讽刺意味的事件证实了那位先知的说法,同时又悄悄地驳斥了这些话语表面上的含义。他最后瞥见的恐怖情景的确没办法写成一个故事——就像坡对那本书所做的德语引述一样:

“es l?sst sich nicht lesen——它本身即是不得阅读之物。”[89]

II

过去,他被指派到布鲁克林区的巴特勒街警局工作,那个时候发生在雷德胡克的事情还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雷德胡克紧挨着加弗纳斯岛对面、历史悠久的滨水区,是一座充满了卑劣杂种的巨大迷宫。在那儿,肮脏的公路沿着山丘从码头一直延伸到高地上,接着,腐朽破旧的克林顿街与科特街再从那片高地出发引向布鲁克林区的议政厅。雷德胡克的建筑大多是砖墙结构,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前二十五年以及19世纪中叶的那段时候,一些比较偏僻的巷子与小道还保留着某种引人入胜的古旧韵味,而寻常的读者会将那称作是“狄更斯式”[90]的风格。生活在那里的居民构成了一个组成极度混杂、让人难以捉摸的群体;叙利亚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以及黑人的特色相互侵蚀,糅合在一起,还有几小块属于斯堪的纳维亚人和美国人的居住区分布在不远的地方。它是一片混合了正常与污秽的喧嚣,并且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呼喊!回应着肮脏码头下一波波拍来的油腻波浪,以及海港汽笛的一声声骇人诵唱。在许久之前,这里曾有过一片更加明亮的画卷。那时候,眼睛清澈的水手行走在较低矮的街道和富有品位与质地的住宅间,而较大一些的房屋则整齐地排列在山丘上。如今,人们只能从某些景色中寻见已逝美好的残遗,例如那些建筑的修整外貌,教堂偶尔流露出的优雅风光,原有的艺术作品还有背景之中偶尔出现的些许细节——一段磨旧的阶梯,一条满是伤痕的门道,一对满是虫蛀的装饰立柱或是扶壁柱,或者一小块曾经的绿地和上面弯曲修饰的铁栏杆。房屋大多是用实心砖块修建的,偶尔一座开着许多窗户的圆顶阁楼还耸立着,向人们叙述那段还有船长家室与船只所有者守望大海的日子。

在这团肉体和精神均已腐烂的乱麻里,数百种方言交织的亵渎语句冒犯着天空。许多人游荡在外,沿着小巷与大路一面摇摇晃晃地行走,一面大声呼喊歌唱,偶尔鬼鬼祟祟的手会突然熄灭灯光拉下窗帘,当访客择路行过时,满是罪恶的黝黑面孔会从窗户边消失不见。警察们早已丧失了重整秩序,或者推行改革的信心,相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竖立栅栏保护外面的世界不受雷德胡克的传染。巡逻队铿锵作响的脚步声只会换来一种幽灵般的死寂,而被逮捕起来的囚犯也全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光天化日下的不法行径和当地的语言一样种类繁多,从走私朗姆酒、协助被禁止入境的外国人实施偷渡,到以最叫人厌恶的借口施行谋杀与残害,各种各样的犯罪活动与不起眼的恶行一应俱全。遮盖痕迹已经变成了一种值得称赞的艺术,那些光天化日下再频繁不过的事务到了邻近地区的居民那里,也变得不那么频繁了。进入雷德胡克的人远比离开它的人要多——或者,至少比从陆地那一侧离开它的人要多——而那些不太唠叨的人就是最可能离开它的人。

面对这种情形,马隆嗅到了某些秘密散发出来的微弱气味,这些秘密要比让市民们谴责的恶行更加恐怖,比令牧师与慈善家哀叹的罪孽更加骇人。身为一个有能力将想象力与科学知识联系起来的人,他意识到,现代人在缺乏法律保护的情况下会不可思议地去试图重现一些极度阴暗、基于本能的活动模式——当人类还是尚未开化的原始半猿时,就曾在日常生活与仪式庆典上按照这种模式活动;而且,他经常看见一队队目光迟钝、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在漆黑的凌晨时分一面诵唱、咒骂着,一面沿着自己的路线前进,这种景象会让他像是个人类学者一样不寒而栗。常有人看见那些年轻人:有时是在街角不怀好意地守夜,有时是在门洞里模样古怪地弹奏廉价乐器,有时是在布鲁克林区议政厅周围的自助餐桌上呆滞地瞌睡或猥亵地交谈,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围绕着停靠在岌岌可危、紧密封钉木板的老房子的高大台阶前的肮脏出租车边窃窃私语。他们既让他毛骨悚然,又让他想入非非,但他不敢将这些事情告诉他参军的助手,因为他似乎在他们当中看见了某些具备隐晦连贯性的可怕线索;警探发现这一系列为人不齿的事实、习惯以及他们经常出入的地点背后还有着某些凶恶、神秘、古老而且完全不同的特定模式,于是他怀着慎重而又专业的细致心思将这些模式罗列了下来。他由衷地相信,这些人肯定继承了某些令人惊骇的原始传统,分享着一些从比人类更加古老的异教与仪式中存留下来的污秽残余。这些行为中的连贯性与一致性暗示了这种可能,而且他们卑劣而又混乱的行径后面也隐含着一丝古怪的秩序。他曾经读过相关的论文,例如默里小姐所著的《西欧女巫教团》,而这种努力并没有白费;他明白,直到最近这些年,农民以及其他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群中还非常确定地残遗着一套包含了集会与狂欢的秘密体系——这套可怕的体系可以上溯至雅利安人世界[91]形成以前的黑暗宗教,而且时常以黑弥撒和女巫魔宴的形式出现在流行的传说故事里。他从不相信那些丰饶教团[92]与古老的图兰[93]——亚洲魔法所留下的可憎余孽已经彻底消亡了,而且他也时常在想,相比人们喃喃低语的故事里那些最糟糕的部分,某些事实真相会不会更加黑暗和古老。

III

发生在罗伯特·斯威顿身上的事情让马隆见识了雷德胡克的实质。斯威顿是一位博学的隐士,他来自某个古老的荷兰家族,原本所拥有的财产勉强能够保证他自给自足。他居住在一座空旷但却缺乏修缮的私邸里,当年他的外祖父在弗莱布什[94]修建了这座房子——在那个时候整座乡村还只是一片讨人喜欢的殖民地农舍,巧妙地环绕在耸立着尖塔、覆盖满常青藤的归正宗[95]教堂与铁栏杆圈出的荷兰式墓地周围。现如今,这座偏僻的私邸坐落在一座满是庄严古树的院子里,距离玛特斯街还有一小段路程。六十多年来,斯威顿差不多一直在这座私邸里读书与沉思,只是在一个世代之前,离开过一段时候——那时候,他搭船去了旧大陆,暂时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并且在那边逗留了八年的时间。他养不起仆人,也只允许少数几位访客来打搅自己完完全全的隐居生活;因此,他通常待在三楼的某个房间里躲避那些想和他建立亲密友谊的人,同时也在那个房间里会见少数几个与他有所来往的人。他将那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那是一间有着高大天花板的宽敞书房,墙壁上紧密地堆砌着破破烂烂的典籍,一些笨重、古老、看上去不太讨人喜欢的典籍。斯威顿一点儿不关心城镇的扩张,也不关心它最终融入布鲁克林区的事实,相应地,整个城镇也越来越不关心他的存在。年纪大一些的人还能在街上认出他来,但大多数新来的居民只把他当作一个古怪的胖老头——他邋遢的白色头发,短楂胡须,磨得发亮的黑色衣服,还有手上的金头拐杖只会换来嘲笑的一瞥,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在警探的职责让他接触到有关斯威顿的案子前,马隆从未见过斯威顿,不过,他从别处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个在中世纪迷信方面非常有见解的专家,并且曾经不经意地想要看一看他写下的那些已经绝版的小册子——一些有关卡巴拉与浮士德传说的小册子——因为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凭记忆引用过其中的一些内容。

斯威顿会变成一桩“案子”,是因为硕果仅存的几个远亲要求法庭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仲裁。在外界看来,他们的举动似乎有些突然,可事实上这是他们经过长期观察与忧伤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他们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斯威顿的言辞与习惯出现了某些古怪的变化;他开始狂乱地说将会出现某些奇迹,并且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频繁出入布鲁克林区里的那些声名狼藉的聚居区。这些年来,他变得越来越不修边幅,最近这段时间里甚至开始像个真正的乞丐那样四处游荡;一些朋友偶尔会尴尬地看见他出现在地铁车站里,或是看见他在区议政厅周围的长椅旁徘徊,与一群皮肤黝黑、样貌邪恶的陌生人说话。当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即将抓住无限的力量,并且怀着似乎知道什么的恶意目光重复一些诸如“源体”[96]“阿斯摩太”[97]“萨麦尔”[98]之类的词语。提起诉讼后,人们才知道他花光了自己的收入,并且将重要的财产全都浪费在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一方面,他买了许多从伦敦和巴黎进口的奇怪书籍;另一方面,他还在雷德胡克租下了一间肮脏的地下室——他几乎每晚都待在地下室里,接待一些混杂着流氓与外国人的古怪团体,似乎在那些被绿色百叶窗遮罩的隐秘窗户后面指挥某些仪式性的活动。被派去跟踪他的侦探们报告说,这些夜间仪式会传出许多奇怪的叫喊、诵唱还有蹦跳的脚步声。虽然在那片污秽的地区里经常举行诡异的狂欢,但这些仪式却透着一种特殊的狂喜与放纵,让警探们感到不寒而栗。不过,听到消息后,斯威顿开始想办法保住自己的自由。在法官面前,他的行为举止显得相当通情达理、温文尔雅;此外他还大方地承认了举止上的怪异与言语上的夸张,并且解释说这一切都是他在学习与研究时过分投入导致的结果。他说,他正在研究欧洲传统里的某些细节,需要密切接触外国群体,以及他们的歌谣和舞蹈。亲属们说有卑劣的秘密结社在迫害他,可他表示这是非常荒谬的说法;并且表示说,那些亲属对他和他的工作了解得非常有限,令人难过。这些冷静的解释获得了成功,他自由地离开了法庭;而斯威顿家族、克劳依家族、冯·布朗特家族雇来的几个侦探也怀着听天由命的厌恶情绪撤销了指控。

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联邦检察官与警方介入了这个案子,而马隆就是其中一员。警方对斯威顿的动作很感兴趣,而且私家侦探也好几次请求警方提供协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发现斯威顿的新伙伴们全是雷德胡克街区曲折小巷里最邪恶、最凶狠的恶棍,而且这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盗窃、骚乱与偷渡方面是有名的惯犯。事实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老学者新交的特别圈子与最凶恶的团体组织几乎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而且这个组织还在偷偷走私某些曾被埃利斯岛[99]明智地拒之门外的糟粕,某些难以形容和归类的亚洲糟粕。斯威顿租用的地下室位于帕克区[100]拥挤的贫民窟里。那儿有一处相当不同寻常的聚集区,里面生活着一群身份不明、生着斜眼角[101]的人。这些人使用阿拉伯字母,可生活在亚特兰提克大街上的那一大群叙利亚人却明白地表示自己和他们全无关系。本来,这些人都会因为缺少证件而被驱逐出境,但执法部门行动得很慢,而且除非公权力愿意动手,否则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雷德胡克。

这些家伙有一座岌岌可危的石头教堂。每到星期三,那座教堂都会被当作舞厅来使用。它那哥特式的拱壁耸立在滨水区最卑劣的地方。名义上来说,那是座天主教教堂;但全布鲁克林区的牧师都拒绝承认它的合法性,也不认为它是真正的教堂。当听过教堂在夜晚传出的声音后,警方也认同牧师们的看法。在过去,教堂空着、没有亮灯的时候,马隆常常觉得自己听到地底下有一台隐藏起来的风琴在发出骇人的粗哑低音;而教堂公开服务时,信徒们发出的尖叫与鼓声也让所有观察者都觉得心惊胆战。被问起这些事情时,斯威顿说,他觉得那里的祭典是聂斯脱利派基督教[102]残留下的部分仪式,同时还混进了西藏萨满教的影子。根据他的猜测,那里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蒙古人种,源于库尔德斯坦地区[103]或库尔德斯坦附近的某个地方——而马隆不由得想起,波斯地区魔鬼崇拜者的最后残遗,雅兹迪人[104]就生活在库尔德斯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针对斯威顿展开的调查引起了一些骚动,让人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些非法移民已经在雷德胡克泛滥成灾了,而且还有增加的趋势;他们依靠着某些税务官员与海港警卫无法察觉的海运计谋渗入这里,进而在帕克区泛滥开来,然后迅速蔓延到山丘上,而且生活在这一地区、形形色色的其他居民都怀着兄弟般的古怪热情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有着矮胖的体格和眯着眼睛、非常容易辨认的面孔,这些特征配合上俗丽的美式服装形成了非常怪诞的组合,而且似乎越来越多地混杂在区议政厅附近的闲人与流浪匪徒当中;直到最后,人们认为有必要做出行动——清点他们的数量,确定他们的源头与工作,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找出个办法将他们集中起来送到合适的移民机构里去。在得到联邦政府与城市警卫的同意后,马隆被指派到了这项任务上,而当他开始在雷德胡克展开调查后,他觉得自己正在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边缘竭力保持平衡,而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罗伯特·斯威顿这个大恶魔就是他的对手。

IV

警察总会有各种各样、聪明巧妙的策略。通过低调的游荡、细致的闲聊、适时送上屁股口袋里的酒瓶以及巧妙地讯问那些被吓坏的囚犯,马隆对眼前颇具威胁意味的情况有了许多零碎的了解。这些新移民的确是库尔德人,不过他们使用一种特殊的方言;相比精确的语言学,这种方言有点儿含糊隐晦、令人费解。他们和码头工人或者没有执照的小贩一样工作生活,不过也经常在希腊餐馆里提供服务,或者照管街角的报亭。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明确的生活来源;因此显然与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有所牵连,其中最容易弄清楚的便是走私与私酿。他们搭乘着蒸汽轮船——显然是那种集装箱式的货船——来到纽约,然后再趁着无月的夜晚溜到那些小艇上,偷偷划过码头下方的水面,沿着一条隐秘的沟渠来到某座房屋下方的地底水池里。但马隆无法确定码头、沟渠与房屋的位置,因为告密者的记忆全都非常混乱,而且他们的言语非常夸张,甚至达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此外,马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有组织地渗入雷德胡克。他们不说自己从何而来,也不会变得太松懈,以免泄露那些找到他们,并且为他们提供引导的组织。事实上,当被问到他们为何来到这里时,他们会表现出像是极度恐惧的神色。而其他团体的匪徒也同样沉默寡言,最多只能探听到一些消息——某些神明或者伟大的祭司向他们保证,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他们能获得闻所未闻的力量与超自然的荣耀。

不论是新移民还是本地歹徒都会非常规律地出席斯威顿的夜间集会,而警方很快就了解到这位昔日的隐士还租借了别的公寓容纳其他知道自己暗号的客人;后来,他租下了整整三栋建筑,给许许多多古怪的同伴提供了永久的住处。这段时间,他很少待在那座位于弗莱布什的老宅里,即便要回去也只是取——或者还——几本书后就匆匆离开;他的面容与举止也变得疯狂起来,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恐惧。马隆与他见过两次面,但每次都被唐突地回绝了。他说,他不知道任何秘密的阴谋或活动,也不知道库尔德人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的工作就是在不受打搅的情况下研究本地各种移民的民间传说;而且警方也没有道理去关心他的工作。马隆称赞了斯威顿过去编写的那本讲述卡巴拉与其他神话的小册子,但老人只是稍稍软化了片刻,然后又恢复了原样。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打搅,并且以一种非常明确的态度回绝了他的访客;直到最后,马隆只能满怀厌恶地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转而求助其他的信息渠道。

如果让马隆顺着这桩案件继续查下去,他会发现些什么?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了。当时,市政府与联邦当局之间发生了一场愚蠢的争论。这件事让调查工作搁置了好几个月。在那场争论里,马隆警探被安排到了其他的任务上。但他始终没有忘掉这桩案件,也没有傻站着为罗伯特·斯威顿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叹。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绑架案和失踪案,就在这些案件引起的骚动开始席卷整个纽约城的时候,那位不修边幅的学者也完全变了副模样。这种变化来得非常突兀,同样也令人震惊。一天,有人在区议政厅附近看到了斯威顿——此时的他有着整洁的面容、打理得当的头发,而且还穿着一套颇有品位的干净衣物。而且,从那之后,人们每天都会在他身上找到某些不太显眼的改变。他一直保持着自己全新的端庄形象,而且他的双眼也开始闪现出不同寻常的活力,他的声音变得清脆了,那种早在很久之前就让身材走样的肥胖也在渐渐消失。他变得越来越年轻,而且换上了与这种新迹象相称的轻快步伐和开朗性格,而且他的头发也古怪地显现返黑的迹象——不知为何,那种黑色并不像是染色的结果。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的穿着变得越来越开放。直到最后,他的新朋友也开始为他重新翻修、重新装饰位于弗莱布什私邸的举动感到惊讶——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召开了一系列的招待会,请来了他能想起的所有熟人,完全宽恕了那些在不久前还想要禁闭他的亲戚,还向他们表达了特别的欢迎。有些人因为好奇参加了招待会,其他人则仅仅只是去履行自己的义务;可是,这位前隐士逐渐显露出的优雅风度与文质彬彬却在顷刻之间迷住了所有人。斯威顿肯定地表示,他已经完成了大多数之前设定的工作;此外,斯威顿还说,他最近还从一个几乎已经被他忘掉的欧洲朋友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并且准备把自己剩下的日子花在这段让他觉得能够悠闲、关心与节食的愉快第二春上。他在雷德胡克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与身份相宜的人来往得越来越多。另一方面,警方发现那些匪徒越来越倾向于聚集在那座古老的石头教堂与舞厅里,却渐渐疏远了帕克区的地下室,但是还有许多人依旧在那座地下室与它新修的附属建筑里过着令人嫌恶的生活。

随后,发生了两件事情——虽然两件事没什么联系,但却都与马隆所设想的案件有着重要的关联。其一,《鹰报》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启事,宣布罗伯特·斯威顿已与居住在湾岸区[105]的妮莉亚·杰瑞森小姐正式订婚——杰瑞森小姐是一位有着崇高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而且是年长的斯威顿的远亲;其二,市警局针对那座兼做舞厅的教堂展开了一场搜捕活动,因为有人报告说自己曾短暂地看见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出现在教堂地下室的窗户后面。但是,警方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事实上,当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整座建筑已经完全废弃了——但地下室里的许多东西却让马隆这个敏感的凯尔特人觉得有点儿不安。那里有许多嵌板,上面简陋地画满了他不太喜欢的东西——它们描绘了一张张神圣的面孔,上面挂着充满讽刺意味、相当世俗化的古怪表情;即便以普通信徒的礼仪观念来衡量,这些画像也显得颇为不妥。此外,他也不太喜欢题写在布道台上方墙面上的希腊铭文;他在都柏林大学上学的时候曾偶然遇见过这段古老的咒语,它逐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为溅落献血而欢欣,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

戈贡,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读到这句铭文的时候,马隆打了个寒战,同时隐隐约约地想起,有那么几个夜晚,他觉得自己听到教堂下方传出了一些粗哑低沉的风琴声。接着,他又注意到摆在圣坛上的那只金属盆——那一圈留在盆子边缘的锈迹让他再度打了个寒战。他闻到一股骇人的古怪臭味从相邻的某个地方传了过来,于是紧绷着停顿了下来。有关风琴声音的记忆一直在马隆的脑海里徘徊不去,因此在最终离开前,他格外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地下室。对他而言,那是个格外惹人厌恶的地方;可是,说到底,那些亵渎神明的嵌板与铭文到底是那些无知蠢货胡乱制作的粗劣作品,还是另有深意?

等到斯威顿举行婚礼的那段时间,频发的绑架案已经被报纸当作丑闻广泛地传播开了。虽然受害者大多是来自社会底层家庭里的儿童,但随着失踪人数不断增加,依旧在人群中引起了极为强烈的愤慨。杂志报纸喧嚷着要求警方采取行动,于是巴特勒街警局再次将人手派往雷德胡克,搜寻可能的线索、发现与罪犯。能够再度加入搜索任务让马隆感到非常欣慰。此外,他还搜查了斯威顿名下的一座位于帕克区的房屋——这次行动让他觉得颇为自豪。实际上,虽然那一地区流传着许多听到尖叫的传说,虽然有人在地下室入口外捡到鲜红的腰带,但是那次搜查行动并没有发现任何被绑架的儿童;大多数房间与阁楼里的简陋化学实验室里都放置着许多绘画,而那些破旧剥落的墙面上也书写着潦草的铭文——所有这些事情都让警探相信,自己追查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那些绘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在绘画里,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骇人怪物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方式拙劣地戏仿着人类的模样。墙上的铭文都是红色的,其中有阿拉伯文字、希腊文字、罗马文字以及希伯来文字。马隆只能看懂一小部分铭文,不过他能读懂的那部分已经足够凶险不祥了,而且还充满了卡巴拉式的意味。有一条频繁出现的格言是用某种希伯来式的希腊语书写的,暗示了在亚历山大帝国衰落时期出现的最为可怕的恶魔召唤:

“HEL·HELOYM·SOTHER·EMMANVEL·SABAOTH·AGLA·T ETRAGRAMMATON·AGYROS·OTHEOS·ISCHYROS·ATHANAT OS·IEHOVA·VA·ADONAI·SADAY·HOMOVSION·MESSIAS·ESC HEREHEYE.”

另一方面,圆环与五芒星随处可见。它们不容置疑地表明那些在这个地方过着卑劣生活的人们的确有着非常奇怪的信仰与渴望。不过,搜查人员在地窖里发现了最为古怪的东西——一堆货真价实的金锭。这些金锭上非常随意地盖着一张麻布,它们闪闪发光的表面与四周的墙体上都留有同一类奇异的象形符号。搜查期间,那些眯着眼睛的东方人成群结队地从每一扇门后涌了出来,但警方仅仅遭遇了一些被动的抵抗。由于没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他们只能保持原样地退了出来;不过辖区的队长给斯威顿写了一张便条,提醒他要注意越来越激烈的公众抗议,仔细审查租客与被收容者的品性。

V

随后,人们迎来了在6月举行的婚礼,以及大规模的轰动。接近正午的时候,弗莱布什洋溢着欢快的情绪,插着彩旗的汽车蜂拥进老荷兰教堂附近的街道,教堂也支起了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公路上的遮阳棚。在当地,斯威顿与杰瑞森喜结连理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大事,不论是风尚还是从规模上来讲,都没有比这更盛大的事情了。护送新郎与新娘前往“丘纳德尔号”的队伍,即便不是最风光的,也足够在社交名人录里留下充实的一页了。5点钟的时候,人们开始挥手告别,笨重的客轮渐渐离开了长长的堤岸,掉头转向海上,抛下它的驳船,进入越来越开阔的水面,朝着旧大陆的美好驶去。入夜后,外港里已经空无一物,迟到的乘客们只能看见在清澈的海洋上方闪烁着的星星。

没人知道究竟是流动货轮还是高声尖叫率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它们可能是同时出现的,但再多猜测也无济于事。尖叫声是从斯威顿的舱房里传出来的。如果破门而入的水手没有立刻疯掉的话,他或许还能说出些可怖的事情——可是,他彻底地疯了,并且比最初的受害者尖叫得还要响亮。后来,他一面傻笑着一面在船上跑个不停,最后人们只得将他抓住锁了起来。随后走进舱房、打开照明灯的随船医生并没有发疯,但他没向任何人说起自己看到的东西——直到他和住在切帕奇特的马隆互通信件时才再度提起这件事。那是一起谋杀——绞杀——但他明白,斯威顿夫人喉咙上的爪印绝不会是她丈夫——或者其他任何人——留下的;而且在白色墙上还曾短暂地闪现过一段红色的铭文——后来根据人们的回忆,那似乎与可怕的亚拉姆语[106]文字中的“莉莉斯”一模一样。医生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消失得太快了——至于斯威顿,医生至少能将其他人闩在船舱外,待自己回过神后再做打算。医生明确地向马隆保证说,他没有看到斯威顿。在他开灯前的片刻,开着的舷窗曾被某种磷光短暂地遮住过一段时间,而且有一瞬间外面的夜空里似乎有一些回音,像是某种微弱而又可憎的窃笑;但他没有看到任何确定的轮廓。医生表示,自己依旧清晰健全的神志就是对此的最好证明。

与此同时,那艘流动货轮吸引了所有乘客的注意力。货轮放下了一只小艇,载着一伙穿着警官制服、皮肤黝黑、傲慢无礼的粗汉蜂拥着登上了暂时停下来的“丘纳德尔号”。他们要求乘客们交出斯威顿,或者斯威顿的尸体——他们知道斯威顿在船上,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很确定他已经死了。船长舱里几乎乱成一团;一时间,医生在汇报舱室里发生的事情,而那些从货轮上过来的人也在提出他们的要求,哪怕最睿智最严肃的水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突然,登船水手的领队,一个长着可憎黑人嘴唇的阿拉伯人,掏出了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递给了船长。纸上签着罗伯特·斯威顿的名字,还有一段古怪的文字:

以防我遇到突发或者无法预料的意外或死亡,请将我或我的尸体送到搬运人[107]和他的助手手里,不要问任何问题。我的一切,或许也包括你的一切,全都仰赖绝对的服从。以后再做解释——眼下不要辜负我。

——罗伯特·斯威顿

船长与医生相互看了看,接着后者朝前者耳语了几句。最后,他们无能为力地点了点头,领着登船的水手们走向斯威顿的舱室。打开舱门的时候,医生示意船长看向别处,然后把那些奇怪的水手放了进去。准备工作花费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抬着需要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在他们完全出来之前,医生始终没办法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裹着铺位上的床单。看到包裹的形状并不明显,医生松了口气。那些人不知用什么办法,在没有暴露尸体的情况下,把它送到了船的另一边,然后运上他们的货轮离开了。“丘纳德尔号”再度启动,医生与游轮的负责人回到了斯威顿的舱室里,想看看还能做些什么。可当他们来到船舱的时候,医生却发现自己必须再次保持沉默,甚至还得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因为船舱里发生了些可憎的事情。当负责人问他为什么要放干斯威顿夫人的血液时,医生非常明确地表示自己没有这么做;他也没有提醒负责人注意立架上摆放瓶子的地方已经空了,而且水槽里还有一股的奇怪味道——显然有人将原来装在瓶子里的东西匆匆倒进了水槽里。那些人——如果他们真是人的话——离开游轮的时候,口袋里都满满地塞着东西。两个小时后,他们用无线电将整桩可怕事件中应该为世人所知的那一部分内容告诉了外界。

VI

6月的那天夜晚,马隆没有听到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他在雷德胡克的小巷里忙得不可开交。当时,一场突然降临的骚动蔓延到了整片地区,仿佛从“秘密消息来源”那里听到了某些奇怪的事情,居民们全都充满期望地聚集到了舞厅教堂与帕克区的那几栋房子前。最近有三个孩童刚失踪——全是居住在通向古瓦斯[108]的街道上的蓝眼睛挪威人——此外,还有谣言说那些生活在这一地区、强健壮实的北欧人正在密谋一场暴动。马隆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劝说同事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肃清活动;最后,他们终于同意进行最后一击——倒不是因为这个白日做梦的都柏林人,而是因为情势——即使以他们的常识来看也已经相当明朗了。这天夜晚的躁动不安与威胁意味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刚到午夜,一支从三座警局里征募人手组建的搜查队对帕克区及其周边地带展开了突袭。房门被一扇扇撞开,路上游荡的闲人被一个个逮捕归案,那些被蜡烛点亮的房间被迫吐出数量多得不可思议的嫌犯——那之中有各式各样的外国人,穿着花纹长袍、戴着尖尖高帽以及其他莫名装束的外国人。在混战当中,许多人逃过了追捕,因为很多目标在匆忙中跌进了没有想到的竖井里,而突然点火产生的刺激浓烟掩盖了那些能够泄露他们位置的臭味。但溅洒出来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马隆每每看到还在冒烟的火盆或圣坛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要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却分身乏术。直到一个信使报告说那座破旧的舞厅教堂空无一人后,他才决定去斯威顿的地下室看一看。那个神秘的学者明显已经成为了某个教团的领袖与中心,而马隆相信,那座地下室里肯定保留着某些与这个教团有关的线索;他怀着由衷的期盼彻底搜索了那些满是霉菌的房间,一面留意着那种隐约像是停尸房般的臭味,一面检查了那些随意散落在四周、奇特怪异的书籍、仪器、金锭以及带有玻璃塞的瓶子。其间,一只黑白相间的瘦猫从他的双脚间钻了过去,将他绊了一下,同时打翻了一只装着半杯红色液体的烧杯。这一变故让马隆受了极为强烈的惊骇,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在梦里,他依旧想象着那只猫,想象着它一面快速逃走,一面表现出某些可怕的变化与特点。接着,他遇到了一扇紧锁着的地窖木门,于是想要找些东西来砸开它。在附近有一张笨重的凳子,它结实的座位足够应付那些老旧的木板了。马隆很快就砸开了一条裂缝,然后扩开成了洞口,接着整扇木门都被打开了——不过是从另一边给打开的;一股凛冽的寒风从那边号叫着涌了出来,夹带着来自无底深渊的各种恶臭,然后一股并非来自俗世或天堂的吸力仿佛有知觉般地缠住了僵直的警探,将他拖进了洞口,坠向无垠的空间——那里面充满着窃窃私语、悲切哀号以及嘲弄般的笑声。

当然,那只是个梦。所有的专科医生都对他这样说,而他也没法说出任何与之相悖的证据。事实上,他宁愿事情就是这样;若是如此,老旧的砖墙贫民窟与黝黑的外国面孔也不会如此深刻地啃食着他的灵魂。可从始至终,它都真实得令人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淡化那些记忆;他还记得那些漆黑的地窖,那些巨大的拱廊,还有那些源自地狱、迈着巨大的步子悄声行走的丑陋轮廓——它们紧紧握着那些吃掉一半的东西,而这些依旧活着的部分躯体尖叫着恳求怜悯,或是疯狂地高声大笑。焚香与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地融合在一起,黑色的空气里满是模糊不清、隐约可见、没有确定形体、却满是眼睛的元素生物。在某个地方,黑色、黏稠的水面拍打着缟玛瑙修建的码头。其间那些粗哑的小铃铛曾摇晃着发出令人战栗的叮当声,呼应着一个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发出的疯癫窃笑。接着,那个东西游进马隆的视线里,攀上堤岸,爬到一张位于远处、满是雕刻的金色基座上,蹲坐下来,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周围。

沉浸在无尽黑夜里的大道朝各个方向辐射开去,让人有些怀疑这里是某种源头,其中蔓延出来的东西注定会腐化并吞掉一座又一座城市,并且在杂种这一瘟疫散发的恶臭中淹没一个又一个国家。无比深重的罪孽从这里登陆,邪恶不洁的仪式让死亡开始狞笑着不断行进,罪孽在这些不洁的仪式中溃烂,将我们腐化成真菌般的畸形——就连墓穴也不愿意容纳的恐怖畸形。撒旦在这里建立了它的巴比伦王庭,散发磷光的莉莉斯在纯洁孩童流淌出的鲜血里洗浴着自己长着麻风的肢体。梦魔与魅魔们号叫着向赫卡忒[109]献上自己的赞美,无头的死胎向玛格那玛特[110]发出呜咽的声音。山羊们纷纷跳向应当受诅咒的纤细长笛声音传来的地方。潘神们[111]永无止境地追逐着畸形的半人羊[112],越过扭曲得像是肿胀蟾蜍的石块。摩洛克[113]与阿希特拉丝[114]亦在此处;因为在这个所有受诅之事得到完美展现的地方,意识的界限已变得松散,人类的想象暴露在无数景象之前,那之中包含了邪恶能够塑造的每一种恐怖与禁忌。那些东西从敞开的黑夜之井里汹涌袭来,而这个世界、这个自然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侵袭;这些人守着一个紧锁着的金库,金库里面塞满了自过去流传下来的恶魔学识,而当一位智者拿着可憎的钥匙意外踏进他们的圈子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制止这场已然降临的可怕巫术骚乱[115]了。

突然间,一道真实的光线穿透了那些幻影,马隆听见那些应该已经死去的亵神之物里传来了桨声。接着,一艘船首挂着提灯的小艇冲进了视线里。艇上的水手将船拴在了一个安装在泥泞岩石码头边的铁环上。接着几个皮肤黝黑的人扛着一个包裹在床单里的长条形重物从艇上鱼贯而出。他们将床单包裹着的东西带到了那只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的东西所蹲坐的金色雕花基座边。基座上的东西一面窃笑着一面用爪子挠了挠床单。接着,他们解开了裹在上面的床单,将里面的东西竖直地立了起来——那是一具腐坏的尸体,是个肥胖的老头,脸上留着短短的胡楂儿,有着一头邋遢的白色头发。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又窃笑了几声,那几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瓶子,将它的脚涂抹成红色,然后将瓶子递给了那个东西。它喝下了里面的液体。

突然,从一条通向无穷远处的拱道里传来了声响。那是一台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如同魔鬼一般喋喋不休、呜呜喘息,它用一种带有嘲弄意味的粗哑低音塞满了那些粗劣地模仿着地狱的场景,同时轰鸣着向外涌去。在一瞬间,所有活动着的东西全都如同电击般受到了震慑;那群恐怖的梦魇立刻组成某种仪式性的队伍,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滑了过去——那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魅魔、狐猴、扭曲的蟾蜍、没有固定形体的元素、长着狗脸的嗥叫怪物以及那些在黑暗里无声阔步的东西——而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花基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令人憎恨的东西。它不可一世地大步前行,手里托着肥胖老人那双眼已经混浊的尸体。那些皮肤黝黑、模样古怪的人跟在后方跳着舞蹈,而整列纵队也沉浸在酒神狂欢式的疯癫[116]中蹦跳着向前行去。马隆跟在队伍后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觉得精神错乱、茫然无措,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后,他折返回来,畏畏缩缩地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岩石上,伴着魔鬼风琴的嘶哑轰鸣喘着粗气、颤抖不已。而那支疯癫队伍所发出的嗥叫声、咚咚声、铃铛声愈行愈远,渐渐微弱了。

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位于远方反复诵唱的怪物与令人惊骇的嘶鸣。偶尔,仪式性奉献时的呜咽或哀号会飘过黑暗的拱廊,传到他的耳朵里,最后那边传来了那段他曾在舞厅教堂布道坛上方读到的可怕希腊咒文。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一声突如其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为溅落献血而欢欣(不可名状的声音里夹杂了病态的尖叫),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一阵如同口哨般的叹息),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从无数喉咙里传出短促、尖锐的哭喊),

戈贡(如同应答般重复了一遍),魔摩(怀着狂喜重复了一遍),千面之月(叹息与笛子的曲调),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待吟唱结束时,响起了一片叫喊声,那些嘶嘶的声音几乎淹没了粗哑低音风琴发出的轰鸣。接着,许多喉咙里的吸气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闹哄哄的吠叫与低述——它们说:“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那新郎!”然后是更多的哭喊,骚动的喧哗,跟着便是一个人跑动时发出的咔嗒咔嗒的急促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马隆睁大了眼睛望了过去。

不久前还有点儿暗淡的地窖此刻又微微地明亮了一些;在那魔鬼似的微光里出现了一个奔逃的身影,可那本是个不应该奔逃、不会有感觉、不能够呼吸的身影——它是肥胖老头那眼珠混浊的腐烂尸体,如今它不再需要任何支持,反而依靠着刚结束的仪式所释放的某些地狱魔法活动了起来。在它身后紧跟着的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花基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不断窃笑的东西,再后面则是那伙皮肤黝黑、气喘吁吁的怪人,以及所有那些拥有智性又令人恐惧的可憎之物。后面的追逐者正在逼近那具尸体,而后者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它绷紧了每一块腐烂的肌肉冲向那座金色雕花基座——那个地方显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死灵术意义。紧接着,它触碰到了自己的目标,而后跟在面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开始更加狂热地奔跑起来。可是,已经太迟了。虽然最后爆发出的力量扯裂了尸体的肌腱,让那块令人作呕的尸块挣扎着跌倒在地变成了渐渐溶解的凝胶模样,但那具瞪着眼睛、曾经是罗伯特·斯威顿的尸体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并且获得了胜利。那股推力大得惊人,但尸体还是坚持了下来;当推动基座的尸体垮塌下来,变成一堆泥泞不堪的腐烂污渍时,它推挤得基座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脱离了下方的缟玛瑙地基,翻倒进了下方黏稠的海水。那雕刻过的金色表面短暂地闪烁了片刻,随即便笨重地沉向那些位于下方冥界之中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在那个瞬间,整个令人恐惧的场景在马隆的眼前消散于无形;某些东西垮塌了下来,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完全遮住了邪恶的世界,而他也在轰鸣之中昏了过去。

VII

经历这些梦境的时候,马隆还不知道斯威顿的死讯,也不知道他已经被人从海上转移走了。但案件里的某些奇特现实古怪地印证了他的梦境;可是,这不能成为人们应该相他的理由。帕克区的三座老房子无疑经历长时间的衰败,已经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腐烂了,因此当半数搜捕队员与大多数囚犯还在房子里的时候,它就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倒塌了;大量的搜捕队员与囚犯当场毙命。只有在地下室与地窖里才有些幸存者。位于罗伯特·斯威顿房子下方的马隆实在非常幸运。因为他的确在那里,没有人否认这一点。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洼漆黑水池边,在几英尺外的地方还有大堆怪诞而又恐怖的腐物与白骨,以及通过牙医辨认、确定属于斯威顿的尸体。案子很明显,这就是走私者使用的地下沟渠;那些人在船上带走了斯威顿的尸体,并将尸体带回了他的家。再没有人见过那些人,至少再没有人认出过他们;船上的医生也对警方做出的简单结论不甚满意。

斯威顿显然在大规模的人口走私活动中占据着主导的位置,临近街区有着数条地下运河与隧道,而位于他房屋下方的沟渠正是其中的一段。这座房子里有一条隧道通往舞厅教堂下方的一座地窖;但置身在教堂里的人只能通过位于北墙里的一条狭窄秘道才能抵达这座地窖。人们在这座地窖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而又可怕的东西。那台轰鸣作响的风琴就被安置在这里。那儿是一座非常宽敞的拱顶小教堂,里面摆设着几条木头长凳与一座雕刻着古怪图案的圣坛。地窖的墙上排列着狭窄的隔间——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十七个隔间里关押着囚犯。所有的囚犯都被单独监禁在隔间里,而且还被链条锁着。他们全都处于一种极度弱智的状态。其中有四位母亲养育着一些模样古怪、令人不安的婴儿。那些婴儿暴露在光线下没多久就全部死亡了;医生们觉得这种局面反而更加仁慈些。虽然有许多人检查过他们,但只有马隆想到了一个由老德里奥[117]提出的严肃问题:“恶魔、梦魔、魅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们与凡人的结合又是否会诞下子嗣?”[118]

在彻底封堵掉所有的沟渠之前,工作人员首先对所有的水道进行了彻底的疏浚。此次工作清理出了大量开裂、锯断的骨头。发现的骨头涵盖了各种大小,数量之多甚至引起了轰动。很显然,他们找到了之前一系列的绑架案的源头;但活下来的囚犯中,只有两个人能通过合法的线索与这件事牵扯上关系。如今,这些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认定是实际行凶者的同谋。马隆经常提到的那个有着重要神秘学意义的金色雕花基座——或者王座——却再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不过,有人在斯威顿屋子下方的沟渠里发现了一座深井。可是,这座井太深了,没法展开进一步的发掘工作。后来,当人们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子的地窖时,他们堵住了深井,并且用水泥封死了洞口,但马隆一直怀疑那下面藏着什么东西。警方对此次行动颇为满意,因为他们粉碎了一个由狂徒和人口贩子组成的危险团伙——至于那些未被定罪的库尔德人,警方将他们移交给了联邦政府。他们最终被证实属于施行恶魔崇拜的雅兹迪部族,并且被驱逐出境。那艘流动货轮以及它上面的船员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但那些充满怀疑精神的警探已经准备好再度对抗那些走私与偷运私酒的违法活动了。但在马隆看来,这些警探的视野实在有限——因为他们既不关心众多不可思议的细节,也不在乎整桩案件透露出的、诱人联想的朦胧意味——这让人觉得有点儿悲伤;不过,对于那些只知道关注可怕轰动,发现一个小小的虐待狂教团就洋洋自得——可能还会将之称为来自宇宙最中心的恐怖——的新闻报纸,马隆同样嗤之以鼻。但他乐意安静地留在切帕奇特休养,宣称自己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并且祈祷时间能逐渐将那段恐怖的经历从近在眼前的真实场面逐渐转变成一段栩栩如生、近乎大胆幻想的遥远记忆。

罗伯特被下葬进了绿林墓地,就安息在他的新娘身边。没有人为他那零散得有点儿古怪的骸骨举行葬礼。这场突然降临、为事情画上句号的死亡让亲戚们感到欣慰。雷德胡克的那些可怕事件与这位学者究竟有什么联系?事实上,从未有人找到过具备法律意义的证据;毕竟他的死亡阻断了他可能会面对的询问。他的死讯没有被大肆提及,而斯威顿家族的人也希望后代只记得他是个和蔼的隐士,喜欢涉猎那些无害的魔法与民间故事。

至于雷德胡克——它总是那副样子。斯威顿来了又走;恐怖的事情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与污秽里的邪恶精魂一直徘徊在那些居住在古老砖墙建筑里的杂种们中间。暗中为祸的团伙依旧执行着某些无人知晓的差事,成群结队地经过窗边,而那些窗户里,灯光与扭曲的面孔神秘莫测地亮了又暗。古老的恐怖是一条生长着一千颗头颅的蛇怪,而黑暗的教团也深深地扎根在亵渎神明的言行之中,甚至比德谟克利特之井还要深邃。兽的灵魂无处不在,洋洋得意;那些眼光迟钝、脸带麻点的年轻人组成了雷德胡克的军团,他们依旧排列成队,诵唱、诅咒、号叫着从一个深渊走进另一个深渊,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一些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力量鞭策着他们匆匆前进。一如以往,走进雷德胡克的人远比从陆地那侧离开它的人要多,而且已经有人在传说,一些新建的沟渠正从地下流向某些交易中心——在那里酒精与其他那些不宜说起的东西正在交换往来。

舞厅教堂如今几乎完全变成了舞厅。夜晚的时候,一张张奇怪的面孔会出现在窗户的边上。不久前,一个警察说他相信被封上的地窖又被挖开了,而且这其中的原因绝对不会太简单。我们所对抗的,比历史和人类更加古老的毒害究竟是什么?在亚洲,猿猴们循着这些恐怖翩然起舞,而毒瘤也安全地潜伏着——哪里的破败砖墙背后隐藏着鬼祟的活动,它就扩散向哪里。

马隆的战栗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就在前几天,一个警官碰巧听到一个眯着眼睛、皮肤黝黑的老巫婆在一条小巷的阴影里教导一个孩子某些窃窃私语的方言。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些话语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为溅落献血而欢欣,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

戈贡,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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