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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魔宴

The Festival

译者:玖羽

恶魔之能,乃化无形之物为有形,而使人见之。

——拉克坦提乌斯(Lactantius)[37]

即使远离故乡,我也热爱东方的海洋。当夕阳西下之时,我听着波浪拍击在岩石上的声音,望着澄净的天空和最初出现在黄昏之中的星辰,望着天空下长满扭曲柳树的小山,就知道大海在那里了。我收到父祖们从大海彼方的古老小镇发出的召唤,所以就踩着薄薄的新雪,沿着坡道,孤身一人走向毕宿五在森林之上闪耀的方向。我要走向的地方,是我从未目睹,却经常在梦里见到的古老小镇。

此时适逢朱尔节(Yuletide)[38],虽然人们通常称它为圣诞节(Christmas),但他们心里却明白,这个节日远比伯利恒、巴比伦、孟菲斯,甚至人类自身古老得多。在朱尔节当天,我终于来到了海边的古老小镇。古时,当祝祭(festival)被禁止时,我的家族搬到这个镇上,继续执行祝祭;为了不让原初的秘密从记忆里消逝,祖先们还命令自己的子孙,每过一百年就要把祝祭执行一次。我的家族拥有漫长的历史,三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殖民。他们是一群异邦人,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从南方那令人陶醉的芝兰花园里搬来,就连语言也和本地人不同,直到他们学会了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现在我的族人已经星散四方,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记忆,只是这没有一个活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那一晚,被往昔的传说引诱、来到古老的渔镇的,只有贫穷而又孤独的我一人而已。

我终于走到山顶,黄昏下被积雪覆盖的金斯波特镇出现在眼前,陈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小桥、柳树、墓地全都一览无余。陡峭、狭窄、弯曲的街道组成了无尽的迷宫,令人目眩、仿佛从未受到岁月侵蚀的教堂矗立在迷宫中央的小丘之上。而那些殖民时代的房屋也构成了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它们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城堡一样,角度、高度各异,有时紧密,有时稀疏。房屋的山墙和复式斜顶被染得雪白一片,老旧的颜色张开灰白的翅膀,凝结在房上。在黄昏的光线中,扇形窗和小玻璃窗一扇一扇地反射着泠泠的光芒,加入以猎户座为首的、拥有悠远历史的群星的行列。波涛冲洗着朽烂的码头——在那里的,正是沉默、永恒的大海。过去,我的族人就是越过辽阔的大海,来到这片土地的。

在通往山顶的坡道边,风吹打着另一座更高的山丘。我知道那里就是墓地,黑色墓碑被雪盖住的怪异样子,正像庞大尸体上腐烂的指甲。这条路上偏僻无人,但有时我会觉得耳边响起风吹过绞架的可怕声响。我们一族里有四名亲属在1692年[39]被指控行巫术而遭绞刑,但我不清楚此事发生的具体地点。

走下通往海边的扭曲坡道时,我侧耳倾听夕阳下小镇欢乐的声音,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考虑到现在的时节,心想是不是这些老派的清教徒镇民有着独特的圣诞习俗,他们这时全都安静地聚在炉边默祷。既然这么认定了,我就不再设法聆听欢声,也不再寻找街上的路人,只是一直走向暮光下的农舍和被阴影笼罩的石墙。古旧的商店和海边酒馆的招牌在海风中吱嘎作响,在空无一人、没有铺石的街道两旁,设有立柱的大门并排而列,门上奇形怪状的门环反射着从窗帘深锁的小窗里射来的光。

我看过本镇的地图,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们家族的屋邸。镇上有着历史悠久的传说,所以他们肯定会很快明白我的来意,对我加以欢迎。我急切地穿过后街,进入圆形广场,踩着落在镇上唯一一条铺石道路上的新雪,前往绿巷的起始之处,那个地方正好在市场管理所后面。老地图现在依然能派上用场,我完全没有迷路;在阿卡姆,我听说镇上已经通了电车,但我没看到高架电线,所以那一定是谎言。再说,如果有路轨的话,这么一点雪也根本盖不住。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徒步旅行,否则我也不会从山丘上俯视镇子,并看到这么美丽的雪景了。现在我正热切地敲着家族屋邸的大门,这栋屋邸是绿巷从左手边算起的第七幢房子,是一栋拥有古朴尖顶的二层小楼,在1650年前就已建成。

当我到访的时候,屋邸里突然亮起了灯光。我透过菱形窗的玻璃望进去,发现屋里基本上保持着古时的状态。屋邸的二楼长满了杂草,草一直长到街上,和对面二楼长出来的杂草相接,我就像置身于隧道里一般,雪也完全不会落到通往屋门的石阶的较低之处。街上没有人行道,但大多数屋邸的门却建得很高,需要走过装有铁栏杆的二层台阶才能到达,看起来颇为奇怪。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新英格兰,我完全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新英格兰的美景令我欣喜,要是雪上留有足迹、有几个行人,再来几个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当敲响古式的铁制门环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惧。这恐惧的来源,大概就是我继承的这份怪异的遗产,以及这个在昏暗天色下遵守奇妙的习俗、保持着异样沉默的古镇。当我的敲门得到回应时,我真的是浑身发抖,因为我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就突然开了;可这颤抖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穿长袍和拖鞋的老人,他平稳的面容足以令我安心。老人向我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他是哑巴,并用铁笔在蜡板上写下了古老的欢迎之词。

老人领我进入一个被烛光照亮的低矮房间,厚重的椽木裸露在天花板下,屋里只有几件黝黑、坚固的17世纪家具。“昔日”正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具备所有特性,没有一点缺失。这里有着洞窟一般的暖炉,还有纺车,一个穿着松垮外衣、戴着宽檐女帽的老太婆背对我坐着,尽管今天是祭日,可她依然在纺线。整个房间都很潮湿,我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生火。我左手边有一张高背木椅放在拉着窗帘的窗户之前,背冲着我,我觉得上面好像坐着人,但不能确定。目睹的这一切都令我生厌,我又逐渐感到了早先的那种恐惧,而这回的感觉更强。我越是盯着老人那平稳的面容看,这面容的平稳就越发激起我的不安,因为他的眼珠从未转动过,而他的皮肤也实在太像蜡了。最后我断定,那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如恶魔般的狡诈的面具;可他用肌肉松弛、戴着奇怪手套的手在蜡板上写下了和善的话语,告诉我,必须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才能去举行祝祭的地方。

老人指了指桌椅和堆积如山的书本,转身离开了房间;当我坐下来开始阅读的时候,才发现那尽是些发霉的古书,其中有老摩利斯特(Morryster)那本奔放的《科学的惊奇》(Marvels of Science);约瑟夫·格兰威尔(Joseph Glanvill)的《撒督该教徒的胜利》(Saducismus Triumphatus),1681年版;雷米吉乌斯(Remigius)那令人战栗的《恶魔崇拜》(Daemonolatreia),1595年里昂版[40]。而其中最糟糕的,还是那本由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Abdul Alhazred)所著的、根本不可言及的《死灵之书》(Necronomicon)——这是它那禁忌的拉丁语译本,出自奥洛斯·沃尔密乌斯(Olaus Wormius)之手。我从未见过此书,只是常在耳语中听到关于它的可怕传说。没有人和我说话,传入我耳中的,只有夜风刮过招牌的声音,还有那戴着女帽、沉默不语的老太婆纺线的声音。纺车骨碌骨碌地转着,我觉得这屋子及屋子里的书和人都十分病态、令人不安,但我心想,我是遵从父祖们古老的传统,为了参加陌生的祝祭而被召唤到这里的,碰见一些奇事也是理所当然,我决心期待它们的到来。我想读一下书,于是目光很快落到那本可诅咒的《死灵之书》上,一边战栗一边被它吸引。我想到,在传闻中,对理智而健全的精神来说,这本书记载的内容实在太过丑恶。可这时我觉得自己听到了高背椅对面的一扇窗户被关上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有人悄悄地把窗户打开;这是一种咻咻的声音,绝不是纺车发出来的——在老太婆专心致志的纺线声和古旧时钟发出的嘀嗒声中,这个声音几不可闻。然后,高背椅上坐着人的感觉就消失了,我一边发抖一边想静心读书,此时那老人穿着长靴、披着宽松而古意盎然的衣服回到房间,坐在高背椅上,于是从我这边就看不到他了。这段等待使我的神经紧绷,我手中亵渎的书籍更是令紧张倍增。当钟敲了十一响后,老人站起来,滑步走到放在角落里的巨型雕花立柜前,拿出两件带头罩的外套,一件自己穿上,另一件给停止了单调工作的老太婆披上。这二人开始向玄关走去,老太婆走得一瘸一拐,几乎是在地上拖行。老人拿起我刚才看的书,用头罩盖住自己一动不动的脸或面具,示意我跟他们走。

我们在无月之夜出门,在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小镇那像渔网一样纵横交织的道路上前进;被窗帘遮挡的窗户一扇接一扇暗了下来,天狼星睨视着一切——每一个大门都吐出怪异的行列,每个人都裹着带头罩的外套,他们走过了摇摇欲坠的招牌、历史悠久的山墙、茅草的屋顶,以及菱形的玻璃窗。行列穿过陡峭的小巷,在小巷两旁,朽坏的房子一间叠着一间,当人群穿过广场和教会墓地时,不断摇动的提灯就像喝醉了似的,组成了可怕的星座。

我置身于沉默的人群之中,跟随他们的脚步前进。他们柔软的胳膊挤着我的胸腹,我感觉这些胳膊柔软得有些反常;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一怪诞的行列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我见到所有人都疯狂地沿着小巷走去,集中到一个焦点,那就是城镇中央的山丘,在山丘顶部矗立着巨大的白垩教堂。我在夕阳下俯瞰金斯波特时曾见过这座教堂,可现在看到它时却全身发抖,因为我发现毕宿五刚好闪耀在它那缥缈的尖塔之顶。

教堂周围是一片开阔地,墓碑如幽灵般站在墓地里,广场的铺装只完成了一半,落下的雪花几乎全被风吹走,在更远的地方还能看到不洁的、拥有尖顶和出挑山墙的古宅的轮廓。鬼火在坟墓上舞蹈,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可是很奇妙,它们没有留下影子。在墓地远方没有房屋的地方,我能看见山顶和闪耀在港口上方的群星,但小镇却完全被黑暗笼罩。在蜿蜒的小巷里,只有可怕的摇动的提灯时隐时现,就像在追赶人群。人们开始沉默地滑步走进教堂,我看到他们流入黝黑的门口,便站在那里,等所有人都进去;虽然老人扯着我的袖子,我还是决心最后一个走进。终于,我尾随这阴险的老人和纺线的老太婆,抬步迈过门槛。在进入充满未知黑暗的教堂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见墓地发出的磷光把山顶的石板路面照得惨白。这一瞬间,我全身颤抖——尽管落下的雪花几乎都被风吹走,但在靠近门口的路面上还是有一些积雪。在这回头的一瞥中,我混乱的目光似乎看见,积雪上人群的足迹就像是故意要把我的足迹擦掉似的。

进入教堂的人群几乎全都消失了,所有提灯都放在一起,可即使是它们的全部光亮也只能把黑暗照亮少许。人流经过白色高背长椅之间的通道,走向讲坛前的活板门,这扇通往墓穴的门正可厌地张着大嘴;而他们只是俯下身,无言地走进其中。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走下被踩平的台阶,进入阴冷的、令人窒息的教堂地下室。从队伍的最后往前望去,这支蜿蜒的暗夜游行队看起来可怕异常,而当他们蠕动着进入古代的地下纳骨所时,看起来就更加可怕。我很快发现,在纳骨所的地上还有一个入口,人们正滑步迈进;很快,我们所有人就在一条粗糙、不祥的石头台阶上向下走去了。这狭窄的螺旋台阶既潮湿又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单调的墙壁上尽是滴水的石块和剥落的灰浆,台阶就这样向山丘地下的深处一直延伸。这是一次沉默而可怕的下降,当我看见下面一段墙壁和台阶的材质发生改变时,不禁栗然,因为它们好像是直接从岩石里凿出来的。最让我烦心的是,这么多人在走,却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一点回音。在仿佛没有尽头的下降之后,我发现,在黑暗中未知的幽深之处出现了一些黝黑而神秘的通道或地洞,看起来就像岔出去的巷道。很快这些通道变得为数众多,仿佛是不洁的、充满不知名威胁的地下墓穴,从通道中传来的刺鼻臭味也令我难以忍受。我知道,我们一定是走在这座山丘,乃至金斯波特镇的地下;一想到蛆虫已在古老小镇的隐秘之处啃出了这样邪恶的巢穴,我就不禁发抖。

终于,我看到了苍白的光辉在怪异地闪烁,听见了永不见天日的流水的声响。我又一次浑身颤抖,因为我厌恶被夜晚带来的这一切,苦涩地希望父祖们从未召唤我来参加这原初的仪式。当石阶和道路开始变宽时,我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长笛微弱的、嘲弄般的哀鸣。此时我眼前的景观一下豁然开朗,地下世界的一切都映入眼帘——广阔的河岸长满了菌类,喷涌而出的焰柱带着病态的绿色;宽广而油腻的大河从未知的可怕深渊流出,一直流向永恒大洋深处的黑暗裂缝。

眼前的景象使我沉重地喘息,几欲昏厥——在不净的黑暗中,巨人般的伞菌直立着,像生了麻风病一样的焰柱在喷吐,黏稠的水在流动,而裹着外套的人群则在焰柱旁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就是朱尔的仪式,是冬至及约定了积雪彼方春天的原初之仪式,是火与常绿、光与音乐的仪式——这仪式比人类本身还要古老,随着人类的生存被决定下来。置身于地狱般的岩窟中,我目睹了人群怎样执行仪式:他们膜拜那病态的焰柱,采摘一种闪烁着绿光、仿佛是得了萎黄病的黏糊糊的植物,将它们投入水中。我还目睹了姿态扭曲的长笛演奏者远离光源,蹲在地上,吹出讨厌的笛声。当听到它的时候,我感觉笛声里还隐约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这声音从发出恶臭、肉眼不可见的黑暗中传来。可最令我恐惧的,还是那燃烧的焰柱,它宛如火山般从深得无法想象的地下喷出,不会像正常火焰那样照出物体的阴影,焰柱里充满了硝石和可厌的、有毒的铜绿;尽管它猛烈地燃烧,可却不会发出温暖,能感到的只有附于其中的死亡和腐烂。

那个引导我的老人蠕行到丑恶火焰的近旁,把脸朝向围成半圆的人群,开始了僵硬的仪式性动作。在仪式进行到某个阶段时,老人把他带着的那本可恶的《死灵之书》高举过头,于是人群便膜拜致敬;我是看到父祖们的记载,被召唤来参加这场祝祭的,所以我也进行了同样的敬礼。然后,老人向黑暗中几不可见的长笛演奏者发了一个信号,那姿态扭曲的演奏者就改变了虚弱的调子,开始用更大的声音吹奏另外一种曲调,在这种曲调中沉淀的恐怖既意想不到,也难以想象。被恐怖震慑,我倒伏在长满地衣的地面上——这种恐怖绝不是这个或者任何一个世界的产物,它只会存在于疯狂宇宙的群星之间。

在冰冷火焰的腐烂光芒之后,是难以想象的黑暗,黑暗中,一条奇异、无声、未知的黏稠大河正从地狱的深渊里涌来。在那里有节奏地扑打着的,是一群已经驯服并且经过训练的,像杂种似的有翼生物。健全的眼睛无法把握它们的样子,健全的头脑无法记忆它们的形貌;那些东西即使和乌鸦、鼹鼠、兀鹫、蚂蚁、吸血蝙蝠,或者腐烂的人类尸体相比,也都完全不同——我无法回忆,也绝对不能回忆起来。那些生物拍动膜翼,用带蹼的脚前行,它们蜂拥靠近参加祭祀的人群,抓住这些身穿套头外衣的人。只见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投入这条黑暗的大河,被从毒泉中涌来的未知奔流裹挟着,进入了那充满恐怖的地窖或地下通道的深处。

那纺线的老太婆也跟人群一起离开,只有老人独自站在那里,因为当他示意我,要我像别人一样被那生物抓住、好像休息似的骑在它背上时,我拒绝了。我挣扎着站起,这时那姿态扭曲的笛手已从视野中消失,只有两只生物耐心地在我们身边站立、等候。在我退缩时,老人拿出铁笔在蜡板上写道,是他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建立了对朱尔的崇拜,他是我的父祖们的真正代理人。他又写,回到这里正是我的宿命,接下来还要执行更加秘密的秘仪。看到我仍然犹豫,为了向我证明,他就从宽松的长袍中出示了一枚印章戒指和一块怀表,两者都刻有我的家族的纹章。可这证据实在是恐怖异常:我从古代的记载中读到过,这块怀表是在1698年,和我的曾曾曾曾外祖父的尸首一同埋葬的。

接下来,老人褪下头罩,向我展示,他脸上具备我们家族遗传的某些特点。可我只是颤抖,因为我早就确信那脸不过是一张恶魔般的蜡制假面。那两只有翼的生物此时开始躁动地搔抓地衣,而老人自己也变得焦躁起来,当其中一只生物蹒跚地走远时,他急忙转过身去制止;因为这个意外的行动,他的蜡面具掉了下来——从应该是头部的地方掉了下来。这时,眼见来时走的石阶已被噩梦般的黑暗阻塞,我便朝那条油腻的、一边起泡一边流入大洋裂缝的地下河一跃而入——我在自己疯狂的尖叫把潜藏在这病害深渊里的所有魑魅魍魉都引来之前,朝那满溢着地底恐怖的腐烂汁液一跃而入。

在医院里,人们告诉我,当金斯波特港迎来黎明时,有人发现我紧抓着一根偶然漂过的圆材,差点冻死在海里。他们说我昨晚在山丘上走错了路,从橙地的悬崖那里掉入海中,这是他们根据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推测出来的。我什么都没法说,因为这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错误,我能透过宽广的窗户望到连绵如海的屋顶,但古老的屋顶还不足其中的五分之一,我还能听到电车和汽车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他们坚持说,这里就是金斯波特,我也无法否认。当听说这间医院紧邻着中央山丘上的老墓地时,我陷入谵狂,为了使我得到更好的照料,他们把我转到了阿卡姆的圣母医院,我喜欢那间医院,因为那里的医生宽宏大量,他们帮我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借到了被珍重地保存在那里的阿尔哈兹莱德那本可憎的《死灵之书》的抄本,为此甚至不惜对大学施加压力。他们说了很多关于“精神异常”的事,并且同意,我应该扫除头脑中所有烦扰自己的妄念。

我读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章后,不禁加倍地颤抖,因为我对它记载的东西已不是一无所知。我已经亲眼见过那里,足迹也可以证明这点;我所见的地方最好被永远遗忘。在清醒时,没有一个人能唤起我的记忆,但我的梦境充满恐怖,所以我不愿在此转述这一章。我只敢引用一段话,这段话出自那疯狂的阿拉伯人之手,我将它从拙劣的中古拉丁语迻译为英语:

在至深窟穴之中,居住着恐怖之物,其物至奇至怪,眼不可窥。在遭到诅咒之地,死亡的思想会获得新的生命和怪异的肉体,那些肉体无头,却有邪念居于其中。大贤伊本·斯查卡巴欧曰:没有横躺着巫师尸首的坟墓是幸福的,没有撒着巫师骨灰的城邑的夜晚也是幸福的。古言相传,结交恶魔之人的灵魂不会很快离开躺在墓穴中的尸骸,它们会等到有大蛆噬咬尸体为止。那时,恐怖的生命会从腐尸中生出,愚钝的食腐之蛆会变得狡诈,使大地烦恼,它们会肿胀到可怕的程度,使大地遭殃。它们会钻进大地的毛孔,偷偷掘出大洞,它们不再只能爬行,而会开始学着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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