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定在三日后的审判会,被如今的六合门主事杨滇硬生生向后拖了些时日,直到陆鼎帆已经过了头七,这审判会才迟迟开始。
这日里,江州城显得分外冷清,大大小小的赌场都停了生意,六合楼里也挂起了白幡,大厅之上,早已摆好了坐席。
正中间的一张沉木座椅上空空荡荡,一旁另摆了一个稍显促狭的椅子。
杨滇坐在那促狭的椅子上,手却不自觉地向一旁那张沉木座椅摸去,看着陆鼎帆在这座椅上做了这许多年,如今,离自己坐上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强行抑制下心中的喜悦,摆出一副悲痛模样,开始接待到访的来客。
首先来的是濮阳梨。
濮阳梨穿着一身黑衣,小小的面庞上一副严肃神情,向杨滇行了一礼,朝着陆鼎帆的牌位看了半响,而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一旁早已安排好的座椅之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着道袍的老人,那道袍也不知被穿了多少年,已经隐隐洗的有些发白。
杨滇看到那老人到来,赶忙迎了上去。
“方门主大驾,六合门上下感激不尽。”杨滇表现得十分恭敬,弯腰行礼道。
那老人正是易门门主方连山。只见他伸出一双大手,向着杨滇虚扶一下,杨滇也就顺势站直了身子。
“方门主请上座。”
大厅里的两排座椅,方连山被安排在了左侧的第一位。
见到方连山过来,濮阳梨也赶忙站了起来,拘谨的行了一礼,方连山瞅了一眼濮阳梨,抚须微笑道:“天庭饱满,双眼有神,濮阳家出了个好儿子。”
易门以卜算之术为根基,方连山一双慧眼,观相更是有一番造诣,濮阳梨得了方连山的夸奖,心下正自有些得意。冷不防那方连山话锋一转,又说道:“可惜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濮阳雄那家伙,未免太急了些。”
这话一出,颇有些云山雾绕的意味,濮阳梨只细细揣摩,也不知这话里究竟是何意味,只得勉强赔笑。
“久闻方前辈慧眼,不如替晚辈也看看面相如何?”
门口一阵喧嚣,来者是一个挎剑佩玉的青年,不到三十的年纪,眉目间自有一番英气,只是那眼下略显黑沉的眼袋却又将那英气削减了几分。
“谢二公子的面相老朽我可看不了,让你家长辈自己琢磨去。”方连山哈哈一笑,打了个马虎眼。
来人谢家二公子,名为谢玉,在江南武林中颇有名气,更是多少少女朝思暮想的佳偶。
谢家不愧为江南武林执牛耳者,谢玉此番架势倒比方连山这个堂堂门主还要盛上几分,身后不只跟着一个老脸剑客,更有数名少男少女,皆是一身白衣,执剑而行。
不等杨滇上前,谢玉便大喇喇地朝着那右排的首座做去,杨滇微微皱眉,倒也没说什么,便也就含糊过去了。
“怎地才来了这些个人,茱萸妹子呢?”
“公子慎言,私下里这般称呼倒也罢了,如今这场合,还是称一声盟主的恰当。”身后老者佝偻着身子,小声说道。
谢二却只是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林家妹子与我相熟,这称呼还是当得的。”
“大旗门江南舵舵主,江奉鹰,奉家师之名,特来吊唁陆老前辈。”
这边还未消停下来,门口便传来了江奉鹰那洪钟般的大嗓门。
杨滇将江奉鹰迎进大厅,江奉鹰也不落座,先是正色走到那大厅中间,对着陆鼎帆的牌位行了一礼,而后向一旁首座的方连山也打了招呼,这才做到了谢玉下方的座位。
“哟,这土包子也来了。”谢玉看到江奉鹰的做派,不屑地说道。
那江奉鹰却只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从进大厅开始,眼里便当做没有谢玉这个人的存在。
“那天去茶馆喝茶,听说某人在我们茱萸妹妹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啧啧,真没看出来还是个痴情种子。”谢玉的声音有些大,在场的人是都听到了。
谢玉所指,自然便是那日里江奉鹰与林茱萸秦垣在茶馆里发生的那些事。虽然事后大旗门众人再三交待,可这世上又哪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种和盟主相关的花边消息最受人热衷。
大旗门门人听到,均是对着谢玉怒目而视,江奉鹰一双眼睛睁得硕大,端坐在那里,硬生生是忍了下来。
谢玉看江奉鹰还没反应,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阵药香伴着清风拂来,正是林茱萸到了。
林茱萸不再是当日赌场里那副市井打扮,连那一头短发也用假发遮掩住了,一袭长衣飘飘,仅有那小臂处露出白藕般的肌肤,谢玉直看得咽口水。
看到林茱萸到来,江奉鹰眼神里反倒有了一丝不自然。
他是个朴实汉子,那日里既然林茱萸已经说了心有所属,他也断的痛快,可这心里却着实不是个滋味,今日再见到林茱萸,也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
反倒是林茱萸先贴了上来,巧笑嫣然地说道:“看到江大哥在此,茱萸的心便安下大半了。”
这话是说给江奉鹰,也是说给大旗门门下众人。
方才谢玉出言相损,大旗门人正自愤愤不平,如今林茱萸这话说出来,自然是给大旗门长了面子。大旗门人只觉得那股闷气也没了,趾高气扬地看着谢玉那边。
“茱萸妹妹,你放心,有天大的事,我谢家都一定帮你。”谢玉看那林茱萸对江奉鹰如此倚重,心下不忿,摆出一副相熟模样。
林茱萸看向谢玉,也是温婉一笑,轻声说道:“多谢。”
走到方连山面前,方连山刚要站起身来,林茱萸连忙说道:“方前辈不必多礼。”
方连山也不客气,嘿嘿一笑,又坐定在了位置上。
而一旁的濮阳梨自打林茱萸进门开始,便不断揉着自己的双眼,他此前从未见过林茱萸,只听父亲濮阳雄提及过,这番见到,只觉得与前些日子里那个凶狠的大姐姐很是相像,想起当日遭遇,不由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盟主这边上座。”
杨滇走到林茱萸身边,伸手示意,那大厅中央,原本陆鼎帆的座椅旁,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张椅子,摆在正中。
林茱萸站到正中央,双手一合,先向着众人行了一礼,而后坐下。
杨滇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沉痛模样,这便要开始今日的大会。
“感谢诸位同道今日前来,我六合门上下不胜荣幸。”
“前日里陆门主惨遭奸人所害,今日里,我们一是吊唁陆门主,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二是惩治奸凶,还我六合门一个公道。”
说话间,杨滇大手一挥,手下已经将秦垣带了上来。
杨滇这些日子里,将秦垣锁在六合楼地下密室当中,消息封锁的极严,这番众人看到凶手竟是个和尚,不由都交头接耳起来。
而这其中,最惊异的莫过于江奉鹰。
“秦...秦垣?”
江奉鹰说完这话,自觉失言,不由得看向了林茱萸,却看林茱萸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丝毫反应没有。
这下他内心疑惑更甚,这分明是那日里林茱萸口中的心上人,怎地摇身一变,如今竟成了杀害陆鼎帆的凶手,而林茱萸竟然毫无所动。
他那声秦垣说出口,一旁谢玉也是吃了一惊。
“这是秦垣?”他从未见过秦垣,可那些日子里林茱萸与秦垣的婚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这名字他早已听过多遍。
他原本对林茱萸也有几分垂涎之心,父亲谢翳也有心撮合,那婚事的消息传出来,着实令他恼怒了一阵,可后来听说了私下里的小道消息,林茱萸本就无心与秦垣成亲,那婚事不过是为了羞辱秦家,而后来秦垣更是上山当了和尚,他这才宽了心。
“杨管事的话,说的未免武断了些,当日我也赶到了现场。”林茱萸话语一顿,又说道:“据我所知,并未有人亲眼见到这和尚行凶。”
“可现场只有这和尚,必是他无疑。”杨滇一脸悲愤,大声说道。
“咳咳咳,老朽这耳朵不太灵光,诸位且慢些说,这和尚叫做秦垣?还杀害了陆门主?”方连山皱着眉头,审视了秦垣一番。
“不错,我便是秦垣。”秦垣将头一甩,回答的很是痛快。
“这...”方连山不停的抚着胡须,沉默不语。
“方门主,怎么,听了秦家的名头害怕了?是不是还惦念着你那在长安城中当国师的师弟,担心连累了他?”谢玉听到此人是秦垣,却显得很是兴奋。
“你们怕,我谢家不怕,江湖要的就是一个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多谢谢二公子仗义执言。”杨滇向着谢玉感激一番,轻声一笑,接着说道:“大家不必有所顾虑,莫要被这人骗了,我那日擒住此人,便将这人背景调查了一番......”
杨滇说着说着,却又沉默不语,一副为难的表情。
谢玉皱起眉头,“调查了,然后呢?痛快些。”
杨滇瞅了林茱萸一眼,叹了口气,林茱萸冷眼看向他,说道:“有什么便说什么。”
杨滇闻言如蒙大赦,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招了招手。
“将那人带上来。”
众人不知道杨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看向来人。
带上来的,却是一个小二,正是那日林茱萸与秦垣听书的茶馆里的。
“诸位,实不相瞒,我这几日调查之下,竟发现...这和尚的身份并非如此简单。”
秦垣一笑,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思索数日,只觉得能将陆鼎铭悄无声息杀死的,若不是剑神那等高手,便只能是熟人下手,而这幕后黑手,如今已经跳了出来,要将这锅当着众人的面甩在林茱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