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个庭院有个馕坑一样,摇床也是维吾尔族人家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摇床,维语称其为“比须克”,婴儿出生40天后,无论男女都要睡在其中,所以说是母亲的第二怀抱。
我们小的时候,摇床清一色是手工制作,做工简单、粗糙。摇床很少有上色的,诸如褥子和绑带之类的辅助物,大抵都是廉价的布料做成。
现在虽说摇床依旧以木制为主,但制作工艺考究,装饰精美,仿佛一件艺术品,五彩缤纷,极具特色。
摇床由床腿、床帮、护栏、床板和连杆组成,用铆眼、榫头连接。摇床有拱形状的,也有床形状的,因为是固定在弧形条木上,可使摇床左右摇动。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年轻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轻轻摇几下摇床,不用多久,原本哭闹的孩子,在母亲悠扬动听的“哎来,哎来”摇篮曲声中,已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我不知道自己当年躺在摇床里是什么样子,可我看护小妹的体验却是很深的。家中五个孩子,父母负担很重,尤其是母亲,从早到晚操持家务,忙得脚不沾地。刚有一个打盹的机会,小妹偏又不合时宜地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哭了。这个时候我就代替母亲,跪坐在摇床旁边,手握连杆开始摇动摇床。如果小妹没有休止的意思,我则用口哨模仿各种鸟叫,小妹先是破涕为笑,而后复又悄然睡去。
有一则谚语说:摇床里的孩子是别克(有地位的人)孩子。说明摇床举足轻重的作用。事实上摇床的科学性和实用性,经过一代代维吾尔人的不断实践,已经显现出来。比方说,有利于生长。睡在摇床里的婴儿,手脚一直处于伸直状态,这对以后身材挺拔修长奠定了基础。比方说,减轻疲劳程度。有了摇床之后,省去了母亲长时间怀抱之苦,劳作间隙适时照料片刻,既养精蓄锐又兼顾了其他事情。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卫生。既然是用绑带将孩子“束缚”在摇床之中,就要解决大小便问题。聪明的维吾尔人在摇床板上专门设计了一个洞口,而且男女有别。只用一根羊腿骨和一个容器,就可以让孩子躺在摇床上舒舒服服方便了。同时,也让大人从反反复复的洗尿布当中解放出来。
在维吾尔族聚集的地方,睡摇床有专门的礼仪,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毕须克托依”。凡是“托依”都带有喜庆色彩,“毕须克托依”其实就是摇床上的喜事,类似于其他民族过满月,欢欢喜喜,其乐融融。都说孩子的出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所以摇床礼含有庆贺产妇康复和婴儿步入人生双重意思。这种礼仪邀请一些女宾和儿童参加,当婴儿被放入盛有温水的澡盆中,每个小客人就会依次舀一勺水,轻轻浇在婴儿身上。之后,女宾们轮流怀抱着婴儿,在亲切呼唤着婴儿名字的同时,各自献上一段美好的祝词,让摇床礼掀起一个高潮。
对于男孩子而言,到了7岁左右的年龄,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苏乃提托依”。这种仪式译成汉语就是割礼,因为同样是人生一件大事和喜事,仪式之日主人家都会请来鼓乐队,敲着纳格勒鼓,吹着唢呐,像过节一样热闹。
有意思的是,在一些农村,割礼仪式搞得富有创意。头一天,要让接受割礼的孩子穿新衣、骑上马,巡游全村。孩子所到之处,普遍受到父老乡亲真挚祝福,并且为其披红挂绿,气氛甚是温馨热烈。
和现在的隆重情形相比,我们那时就显得相当寒酸和冷清了。记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恰逢“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破四旧”“立四新”年代,父母不敢在家里为我和哥哥进行割礼,而是偷偷摸摸将我们带到牧区的爷爷那里。当时我们弟兄两个骑着一头毛驴,摇摇晃晃中总觉得道路没有尽头。父母拖着疲惫的步伐,心事重重地跟在毛驴身后,一声不吭。
其实我们那时并不清楚此行的目的,因而对那位同父母一样,也是默默低头走路的陌生老人,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当傍晚赶到爷爷家的时候,才知道要给我和哥哥进行割礼,而实施割礼的师傅,就是和我们一同进屋的陌生老人。
割礼是在吃过晚饭之后,借着油灯的那点光亮进行的。哥哥在先,我在后。本来我就胆小,一听哥哥号啕大哭,我的心也怦怦跳得厉害。就听爷爷安慰说:“其实一点都不疼,就跟蜜蜂蛰了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不信你闭上眼睛试一试。”然而我还是不敢闭上眼睛,惶恐之中仰起半个身子,两眼一眨不眨盯着陌生老人的手。
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那把锋利的刀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是见他手中不停摆弄着类似毛衣扦子一样的东西,同时若无其事地讲着我从未听过的一个什么故事。就在爷爷给我嘴里塞进一枚鸡蛋的当儿,就觉得撕心裂肺地痛了一下,我的割礼就算完成了。
因为是赶在暑假做的割礼,又是在偏远的牧区,几乎没有走漏一点风声。不像现在,割礼都是大张旗鼓地进行,美丽的请柬如同盛开的花朵,送到每一个亲朋好友手中,让一个个民族式宴会厅充满欢声笑语。所不同的是,当今城里人更愿意把外科大夫请至家中,或者干脆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做环切手术,不仅创面缩小,减少感染,而且卫生省时,只需休息几日,孩子便可下地活动了。
走入婚姻的殿堂,是每一个青年男女所向往和期盼的。虽说各民族婚俗有所不同,但在择偶的理念上都是一致的。《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和《福乐智慧》之中的“倘若你愿意成家娶妻,应具慧眼卓识,将佳偶寻觅”不就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所以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婚姻是生活的纽带,而婚礼就是一种最好的见证方式。仅以维吾尔族为例,这种见证方式的婚礼,地域色彩似乎更加浓厚一些,也更加热烈一些。
掀开婚礼序幕的,首先是名曰“念尼卡”的证婚仪式。这种“念尼卡”仪式是在完婚当日早晨进行,地点则在新娘家里。因为一般只有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及一对新人父母和少数亲属参加外,其他人很少目睹其中奥妙。
在整个仪式当中,核心部分是吃盐水馕的片段,严肃之中却又包含着有趣的成分。只见一个托盘上放着一碗水,里面泡有两块馕。当新郎新娘回答完主婚人是否愿意结为夫妻的问题之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抢着吃下蘸满盐水的馕才行。起先新娘还有些难为情,红着脸只顾低头抠着指甲,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可当进行到抢馕的环节时,手却利索得像猴子似的。这两块盐水馕,寓意白头偕老,难分难离。当然,民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新郎和新娘谁先吃到盐水馕,婚后谁就是家里主事的人。
到了下午才进入迎亲程序。如果是在乡下,而且路途还比较远的话,沿途一定少不了随时被人堵了娶亲车。或抬一根粗木头,或搬几块大石头,早早放在路中央,等娶亲车到达以后,新郎官势必下车“意思意思”的同时,陪着笑脸催促快快挪开障碍物。得到了礼物和喜糖的大人小孩,有的开始移动木头和石头,有的已经载歌载舞,加入了欢庆的行列。
我们兄弟三人当中,我和哥哥的婚礼是在乡下举行的。尤其是哥哥结婚的时候,又是宰牛又是宰羊的,场面比较大,贺喜的人也很多。当娶亲队伍进了院子,鼓乐齐鸣,人声沸腾。孩子们虽然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却也无法看到新娘子,就想着法子登高,于是墙头和棚圈上面都站满了人。
因为父亲平时和附近牧民关系密切,婚礼的庆贺方式除了维吾尔族式的麦西来普,还增加了一项哈萨克族的刁羊比赛。就看到一群小伙子扬着鞭子骑在马背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拉克,拉克!”父亲急忙打发一个亲戚,将一只小山羊宰了,然后取了内脏和头蹄,顺势将小山羊向上一扔,一个眼疾手快的小伙子抢上就跑。随后,早已跃跃欲试的人们喊着叫着,策马扬鞭一路追将过去。
到了弟弟办喜事,情况就有所变化。因为婚礼是在城里举行,自然少了堵娶亲车和刁羊这些有趣的场面。然而在那灯火辉煌的宴会厅,伴随着华尔兹欢快优美的旋律,弟弟携着身披婚纱的新娘,在来宾的祝福之中翩翩起舞,让婚礼平添浪漫和高雅的成分,同样令人过目难忘,记忆深刻。
不过,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无法抗拒自然法则,终归会走到生命的尽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参加葬礼的次数也在不断增加着。或许今天参加了一场婚礼,明天就可能赶赴一个葬礼。从爷爷奶奶到父亲岳父,再到叔伯和堂哥,接二连三相继去世,更不用说为远亲和熟人奔丧了。
这其中,我直接亲历了两个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岳父。不知为什么,我丝毫没有一点人们所说的恐怖感。看着两个老人慢慢闭上眼睛,就像是在熟睡中一样,十分安详,没有一点声响。
维吾尔族讲究入土为安,人亡后最多停留一个晚上便从速埋葬。所以葬礼大抵是在次日上午进行。这个时候,亡人的儿子以及男性直系亲戚,表情凝重地并排站在一起。帽子和腰上缠着白孝,依次频频和送葬人们握手行礼,并接受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安慰。
葬礼由濯水、裹身、站乃麻孜(礼拜)和安葬几道必经仪式组成。濯水就是给亡人净身,大都由长者进行,其他人不能入内。如果死者是女的,则由同辈妇女来洗。裹身,即用新的白布缠裹遗体。男的三层,女的五层,有的还在白布上用阿拉伯文书写一些经文。站乃麻孜由寺坊伊玛目主持,所有送葬的男人们参加。先由伊玛目介绍亡人生平,对其功绩给予积极评价,并请求世人谅解,祈求真主保佑。随后问一声众人“热孜么?”(满意吗)就听到下面皆是一片“热孜”(满意)的回应。紧接着就是最庄重地站乃麻孜仪式,随即人们就争先恐后扛起“塔吾提”(灵柩),前呼后拥直奔墓地。
需要说明的是,在站乃麻孜之前,亡者的儿子或者直系男性亲戚,要对亡者生前债务情况进行最后清理。维吾尔族历来沿袭父债子还的传统,尤其是在亡者的葬礼上,由谁来承继债务,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谓落叶归根,其实就是希望能够在已故的亲人身边入土。所以,人亡之后,一般都尽可能送回自己的故乡安葬。
维吾尔族实行土葬,墓穴呈长方形,长2米,宽1米左右,深达2米。在墓坑底部的西侧,再挖一个称之为“热合体”的偏洞,遗体就安放在这里。而且必须是头朝北,脚朝南,面向西。
偏洞最后要由德高望重的人士,用土坯整齐封闭。一切进行完毕,就由死者的儿子率先挥动坎土曼,向墓坑埋土。随着一声“七坎土曼土完了”,人们纷纷操起工具,在尘土飞扬之中轮番埋土。不一会儿,一座高高的坟堆就形成了,于是宣告又一个人的生命从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