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位学生告诉我,他目前正在一家大型民营企业打工。白天上班,晚上进修法律大学课程。凭他现在的实力,我猜想他肯定至少是一个部门主管。就问:“在管理层工作,动不少脑子吧。”“什么管理层,动脑子,没那个命,我只是一个看大门的门卫而已!”他说,接着就是一阵哈哈的笑声。我就又纳闷了。“都怪我这山看着那山高,今天跳个槽,明天炒个老板的鱿鱼,把机遇都给耽搁了。”见老师一脸狐疑,学生好像很轻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当然,需要申明一点的是,我这里决没有歧视门卫这个行当的意思,因为行行都可以出状元。我是说如果人人都各尽其才,才会更有用武之地。在这之前,我的学生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不了解情况,不便妄加评断。
就凭现在这堂堂的相貌、这豪爽的性格、这儒雅的气质,尤其是这出众的水平,我觉得他应当是个“CEO”才合适,也就是当今社会所推崇的首席执行官。更何况他正在进修法律课程,在这个法律意识日渐深入人心的法制社会,他这种人才有的是施展宏图的地方。尤其是现在那么多这公司、那企业的,初级阶段多以家族式管理为主,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时候,自然这种管理手段就会出现弊端。这种时候他这样的人才自然会脱颖而出、趁势而上,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发展前景一片看好。所以说,我才为我这位学生感到惋惜。“那你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门卫!”我不知不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上也夹上了一支烟,学生赶紧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我点燃。我示意他也点上一支,他拱了拱双手,说:“不会,不会。”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不小心给呛了嗓子,顿时一阵“亢吃亢吃”咳嗽,甚至眼泪都下来了。恰好妻子做好饭端进了客厅,见状后嗔怪我做事一向毛躁,抽了几十年烟,倒让烟给呛了,活该。学生则笑着给我捶背,嘴里还开玩笑说:“抽烟为了咳嗽,喝酒为了难受。”我们重又坐下来,我就将烟头掐灭扔进烟灰缸,一边让学生吃饭,一边忧心忡忡地等着学生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所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专程造访,可是有要事相求于您!”学生突然好像有些难为情,不由放下筷子低下了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只要是老师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决不含糊!”我说。这些年在政府供职,就像是个医术高超的老中医,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不曾遇到过,到头来不都是对症下药,迎刃而解了嘛!所以我想学生还能有什么让老师为难的头痛事,大不了是要咨询个政策什么的,而这又正好是我的强项。不料想学生一说具体内容,却就让我立马眉头紧蹙,感到事情不妙。刚刚还是激昂的情绪,转眼间低落了下来,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没有了热情。
学生告诉我说,这几年他一直是在城乡结合部租用民房,因为是好几个朋友合租,平摊下来也还承受得起。问题是今年他妹妹也进城打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今天去这个同乡那里借宿几日,明日到那个姐妹宿舍将就一下,时间长了彼此都不方便。特别是女孩子心又很细,喜欢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斤斤计较,你的我的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免勺子碰上锅边,一不小心伤了和气。学生还一再重申,这些都还次要,关键是他妹妹年龄还小,不谙世事,旁边没有一个亲人指点指点,害怕上当受骗。学生说他母亲把他妹妹当成掌上明珠,全指望妹妹给她长精神,不要说妹妹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平常得一个小小的感冒,流几次清鼻涕,都急得什么似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踏实。弄不好别人一点事没有,倒把她自己给折腾病了。“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从出租屋里搬出来,重新找个地方,把妹妹也接过来住在一起。”学生说。
我也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毕竟是同胞兄妹,住在一起都有个照应,而且还能节省开支。但是学生要我在单位给解决一套临时住房,同时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最好不要收费。我无从判断这个主意是别人给他出的,还是他自己早已思谋好的,反正是让我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很是犹豫,一时陷入尴尬的境地。我似乎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这种感觉久违了,因而让我有些不适应。我在心里自责自己从政多年却城府不深,事情原委都没弄清就先表态,到头来导致自己被动。说句不怕别人见笑的话,我都有想扇自己嘴巴的想法。我确实非常为难。如果是房改之前,学生的这个要求或许不为过分。那时许多单位都有一些集体宿舍,有时住的人多,有时住的人少,谁结婚了就腾出一套。如果单位年轻人不多,就会有一些空房,因而就有借宿的情况。但现在时过境迁,取消了福利分房,住房早已成为议论的焦点,即便有那么一间两间空房,早已是申请者多、排队者众,都眼巴巴盯着、心切切盼着,怎么可能去不管不顾而匀一套给自己的学生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那可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按理说学生求上门来,当老师的不该回绝才是。”考虑再三之后,我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过,前面我虽然拍胸脯说大话,却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老师能够办到的事情才行。”随后我便将当前的房改政策、单位的实际情况,以及国家对领导干部的纪律要求,逐一对学生进行了详细介绍。当然语气比较平缓,措辞也很委婉。不然学生脸上挂不住,我也会感到不自在。然而这都是多余的,当我的话音刚落,学生就笑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办成了您是我的老师,办不成您也是我的老师。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去另做打算。打搅您了,实在抱歉、抱歉!”学生说,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我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晃一个多月就过去了。因为事务繁忙,整天早出晚归的,我把学生这一档子事也早已抛在了脑后。然而学生似乎对我却很上心,还是在一个晚上,仍然是我准备就寝的时候,学生又不期而至。大概是天太热,爬得楼层又太高,学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看着他风风火火的着急样子,我猜测他肯定还是有求于我。不等我切好西瓜让他解渴,学生就急急忙忙开口说话了。原来是他的哥哥星期六要结婚,其他娶亲的车辆都说好了,就缺一辆打头的豪华车,无论如何让我给个面子,让司机辛苦跑上一趟。如果是在本市也是个话,可偏在木垒的一个偏远山区,万一路有不测,公车私用问题就严重了。
这些年有些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有车祸发生,本来是一件高高兴兴的事情,末了竟搞得大家都很受牵连。仅仅是领导担待安全责任,也就罢了,关键是年终大家的奖金受直接影响。工薪阶层平时手头都很紧张,积攒不了几个钱,都指望年底不多的那些奖金,要是再打了水漂,别人不记恨你一辈子才怪呢。而且已经有过这方面的先例,大家还没有完全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不是人们都在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瘸腿又挨棍子敲么,走那么远的路,谁能保证不出事,要是车子在路上被撞了、滚了坡,造成人员伤亡,那就雪上加霜,吃不上兜着走了。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回我没有急着先表态,而是等他把话说完。可等他话说到一半,我就马上意识到我不能冒这个风险。“你快快另想办法,这个面子我不能给。”权衡利弊之后,我不再犹豫和不好意思,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和上次的嘻嘻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相比,学生好像是又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我让他吃上一块红沙瓤西瓜解解渴,他都没有听到一样,望也不望一眼。学生一定非常不高兴,一反常态地不说一句话,突然站起身,连个招呼都不打,低着头急匆匆走了。
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难受,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我想,这一下学生肯定不会再登门了,因为再一再二不可能再三。虽说我曾经是他的老师,现如今我也只好甘拜下风了。可我又猜错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学生依旧笑眯眯、晃悠悠地来了。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进门还是艾老师长艾老师短地说个不停。我注意到,他今天好像刚刚理过发,脸也刮得光光的,很滋润、也很亮堂,上身是时尚的T恤衫,下身是名牌牛仔裤,一双黑色皮鞋,新新的、亮亮的,几乎照得见人的影子。我是属狗的,所以他一进屋我就闻到他身上洒了香水,淡淡的,给人以温馨的感觉。
上两次学生都是空手来的,这次竟然买了一小袋子水果。虽说学生嘴上没有闲着,但逻辑性显然不如前两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有些不太自然。我断定他绝对又是找我有事。果不其然,学生是向我来借钱的。当他绕来绕去,最终将话题绕到借钱这件事上来时,一再表示最近手头吃紧,这个月的学习费用一时没有凑齐,因为学校催得急,想来想去还是老师可靠,于是就又来了。学生最后还保证说,等下月开了工资一定如数奉还。没有想到一来二去,到头来轮上我事不过三了。考虑到前两回均让学生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而且这次不为别的,仅仅是向我私人借钱而已,说什么都不能再回绝了。我不由分说掏出钱,终于打发学生高高兴兴地走了。
学生这一走,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当年的几个同事,我便做东请客。席间聊及往事,自然涉及不少师生的名字,我的这个学生也不例外。而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学生也曾接二连三造访过他们几位,而且凑巧的是,这几位昔日恩师的遭遇几乎和我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