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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梁上君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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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的本名叫白林生。也没近视,却配了一对平光镜片儿,选了一副宽边的框儿,戴一顶白礼帽,装教授模样装得像。旺儿背了一个小工具包儿,一见面就点头哈腰。两个人站到小石桥的桥洞底下,白眼镜从地上拣了一颗白石子,在桥孔的曲面石壁上画示意图,仿佛教授讲课一般。

那个屋子是什么结构,外面那扇门是什么锁,厨房在哪边,厕所在哪边,里屋是什么样子,五斗橱是什么位置,等等等等,全都画清楚,全都写明白。

“那屋里就一个女人,她闺女在苏州读书。隔壁是一对老夫妻,二楼有两个小姑娘。派出所在北面巷口,南面过剪子巷,就到城墙根。”

“明白了。”

“你进去拿一个小东西,拿到手就走路。”

“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白石头,上半截雕了什么龙啊凤的,正搁在外屋的桌子上。”

“只要这玩意在那个屋子里,旺儿就拿得到。”

“那个女人是白天睡觉,怕是这刻儿正躺在里屋打呼呢。”

“我去去就来。”

“那是一个出租屋,楼上楼下住了七八户外地人。若给人家发觉,就赶紧掉头走,东西拿到拿不到无所谓。可不敢再给人家捉住打一顿,再叫我给你出那么多医药费。也不敢打人家,把人家打伤了,要去坐牢的。”

“这个晓得。”

“那楼梯蛮陡,人家追你的话,可不敢慌张,一步步踩稳,跌下去要跌断脚颈子的。”

“这个明白。”

“就一个小玩意儿,还跟上回一样。我在这边等你,东西拿过来就给你钱。拿不到就算了,请你去夫子庙吃早点。”

旺儿的本名叫韦水旺,是惯盗中的佼佼者。他的父亲是锁匠,所以他自小就精通各种锁具的拆卸与修理,闭着眼睛也能把复杂锁头捅开。

旺儿戴了顶长舌帽上楼,这楼梯果然陡。上到三楼,找到胡金花家的那个门。正要从工具包中取塑料片,捅这个老掉牙的司拨灵锁头,竟发现门没锁住,推得开呢。

轻轻推开门,左面是厨房,右面是起居室。那起居室里头果然有一张八仙桌,那桌上有茶杯、纸牌、空烟盒,却不见那个白石头。地上有烟头、浓痰、花生壳、瓜子皮,也不见有那个白石头。

里屋的门敞开着,有穿堂风习习吹来,怪凉快的。旺儿蹑手蹑脚往里走,原来里屋的窗子也开着,有南风吹进来。窗子底下安了一个也是老掉牙的窗式空调,这空调没开,怕是怕用电。里屋不大,床和箱子及五斗橱全挤在一起。果然这个叫胡金花的女人正躺在床上呢,睡得像死猪一样沉,打呼比男人打得响。

她侧着身子睡,脸朝窗户,身上就穿了一条窄窄的三角裤,胸前只搭了一角毛巾毯。旺儿在门口细细看了里屋一遍,仍不见有那个白石头。

假如这女人把白石头搁到五斗橱里了,拉抽屉就会吵醒她。假如五斗橱抽屉上了锁,就得多费一番手脚。假如那块白石头很值钱,倒不妨拿胶带捆了这个女人,把她的嘴巴封住,把门窗全关了,把窗帘全拉上,慢慢地找,不怕找不到。

可眼镜讲,那是一个小玩意儿,还跟上回一样给钱。上回眼镜给了五百块钱,这回也不会多给。为五百块钱绑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女人不合算,人家告你犯强奸罪,你百口难辩。

现在套上黑头套儿,走进去瞧一瞧。先看好往外溜的路线,把两张骨牌凳拿一边,碰到骨牌凳给跌倒就糟了。踮起脚尖往里走,以免碰到床脚。这女人五官不错,年轻时肯定蛮漂亮。她的一只手搭在皮肤松弛的胸前,另一只手压着一个白石头。

果然这白石头的上半截雕了什么龙啊凤的。

就是这个东西。

从这个女人的手掌底下,将这个白石头抽出来,且不能弄醒她,这蛮考验人。

旺儿顺手从茶几上拿来一个药瓶儿,一面抽那个白石头,一面将药瓶儿塞进去,结果这个女人的手渐渐松开了白石头,抓住了药瓶儿。正待拿起白石头赶紧溜,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一翻身,把他的手及白石头都压到身子底下,吓得他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喘。

怕是感觉石头坚硬,很不舒服,这个女人又翻了个身,滚到另一边去了。

拿了石头就走,出门前摘了黑头套,下楼梯一步步走稳当。居然走过楼道,走下楼梯,没碰见一个人,赶紧溜之大吉。

走过剪子巷,走到城墙根,爬到城垛口,四下里没人了,才从工具包中掏出这个白石头细看一番。一面看,一面想,这东西应该蛮值钱。拿在手里这么滑溜,就像油脂一样。上面全是龙的头,没有凤的头。数了一数,有五个龙头呢,都雕得好看,就跟活的一样。有一个龙头镶了黄金属,怕是黄金呢。拿牙齿咬了一咬,咬得动,是黄金。

拿到这么好的东西,眼镜就给五百块钱,这家伙未免太不够意思,心太黑。

随便找个人也会给五千块钱,没准给五万呢。

好好想一想,认识的人,哪个有钱能收这件东西?

赌钱的人,极少有见好就收的。假如赢到最多的时候就走,这会儿口袋里就有两千来块钱。其实从来就是有赢有输的,赢也赢不了多少,输也输不了多少,可今儿却奇了怪了,起先只赢不输,其后只输不赢。也不好怪胡金花,上回她靠在身上打瞌睡,竟赢了三四百呢。

佟宝华一面想,一面吃大饼油条。另一件怪事情是,老婆竟知道他早就交了班,板着脸问他,这几个钟头你去了哪里。见他一时答不上来,便气得将这副大饼油条夺过去,扔到垃圾桶里,拉着儿子走了。送儿子上学去呢,再不走要迟到了。摔门的时候,扔下一句话:“晚上跟你算账!”

弯腰从垃圾桶里拣起大饼油条,拿大饼将油条裹住,咬一口,蛮香,好吃,没垃圾味。幸好豆浆没得泼掉,不然就喝不成了。掏裤兜拿出手机,打算开了机给剪子巷那边的柳二娘打个电话,问一问她那边打麻将的有没有三缺一。

手机里有一个未接电话,竟是店里打来的,时间是早上五点三十七分二十六秒。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给小王打个电话问一下。小王正在洗车呢,手忙脚乱,讲了两句就挂了,没时间跟他啰唆。

原来车主来找那块白石头了,是店里的佟婆婆给他家里打电话,找他问这件事,所以他老婆才晓得他不在店里。车主给佟婆婆留了电话,佟婆婆下班前把号码留给申会计,叫申会计跟他讲,问他看没看到那块白石头。

佟婆婆其实年纪不大,才三十来岁,只是嘴碎,说话絮叨,婆婆嘴一个,小王就给她起了这个绰号。如今连店经理都一不小心就喊她佟婆婆,喊出口才明白不对劲,忙给她赔不是。

那就给申会计打个电话问一下,叫申会计把车主的号码报进来,就直接跟车主讲一讲,可不敢得罪老客户。

那是老客户曾老先生家的一个朋友的电话,那人姓卞,叫卞思诚。好像那东西蛮值钱,给落在车上了,急死了。这个姓卞的接了佟宝华的电话,立马从夫子庙那边赶过来,他的车子里还坐着一对男孩女孩;那女孩是他的姑娘,男孩是女孩的同学。于是佟宝华也上了车,带他们去箍桶巷,拿那个白石头去。

这件事怎么讲呢?实话实说呗。

“我洗车还是蛮地道,有灰尘的地方,都要抹一下,角角落落都抹到。有些地方眼睛看不到,但伸手摸得到。客户伸手一摸,干净手变脏了,就知道你这个人干活差劲,瞧不起你。

再说角落里的灰尘,即使你眼睛看不到,手也摸不到,也污染车内空气,影响车主的身体健康。

“昨晚我抹驾驶座底下时,手指头碰到一个硬东西。夜里光线差,也忙着洗车呢,没怎么细看,只当一个玩意儿,就塞到裤兜里了。本打算曾老的保姆过来取车时,当面交给她。

结果那保姆没过来取车,我也忘了这件事,交班时也没有拿出来。

“下了班,碰到以前的一个女邻居,一起闲聊一会儿。聊着聊着,感觉裤兜里有东西硌大腿,才掏出来看。那个女邻居家有个姑娘,在苏州读书,喜欢捡石头,拿雨花石泡到玻璃缸里头,蛮好看的哩。女邻居叫我把这东西给她姑娘玩,我心想,不过一个玩意儿,有钱人也不在乎,随便乱扔,就给了她了,得个人情呗。现在我们去她家,问她讨回来。既然这东西是你们卞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百年了,得物归原主才是,对不对卞先生?”

卞思诚十分感激,表示东西拿到手,就给佟先生两千块辛苦钱。

佟宝华忙摇头摆手,嘴里讲:“罪过,罪过,断乎不可。若是从地上捡到的,你给我辛苦钱,我便笑纳,晓得你厚道。可这是我自己从车上拿到的,还自作主张送了人,现在我能代你找回来,将功折罪,不给别人讲闲话就好了。”

这是一座老式私人楼房,楼梯在黑乎乎的走道里头。上了三楼,敲那个带司拨灵锁的木门。敲了半天,才听见里头有人应声。又等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女人出来。她头发散乱,衣衫凌乱,睡眼惺忪,问佟宝华出了什么事。

屋里的牌桌还没收拾,地上的痰迹斑斓大观。

佟宝华不免介绍一番:“这位是卞先生,这位是胡太太。”

胡金花咕噜一句:“我就没结过婚,没得老公,这辈子没给哪个姓胡的做过太太。”

这件事不复杂,只三言两语,就讲明白了。

胡金花不知书却明理,明白那是人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百年了,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我想这玩意应该蛮值钱,拿到手里凉凉的,还会变颜色呢。我拿着它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后来就睡着了,睡到现在才醒。我进去给你拿,谢什么?不用谢!我家没得值钱的传家宝,就我太婆给了我婆婆一个袁大头,我婆婆给了我老娘,给我扔到五斗橱里,待我姑娘出门时,就给她。”

一面往里屋走,一面随口絮叨。

后来就听见她的一声尖叫,怪吓人的。

出了什么事了?佟宝华第一个跑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胡金花一脸惊愕,嘴巴张得比脸还大。“我是拿着它躺在床上瞧,应该还在床上,现在却不见了。我的药瓶儿是搁床头柜上的,却跑到床上来了。”

床上乱得很。那是一条破了几个洞的毛巾毯,一个装了半瓶快胃片的药瓶儿,一包拆散了的卫生巾,还有电视机遥控器、木头梳子、塑料碟儿,还有干净的及不干净的内衣、袜子、鞋垫儿,就是没有那个白石头。

“胡金花,你可别跟我装葱卖蒜糊弄我。”佟宝华突然恼了,这会儿才明白这个女人不肯拿出来了。

“姓佟的,你说什么呢?”胡金花也恼了,大声嚷嚷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家穷,没钱吃好的,没钱穿好的,但我只花自己挣来的钱,不眼红有钱人,不会把人家的东西藏起来不给人家。”

佟宝华问:“你在屋里睡觉,门是关着的,又没得人进来,那东西自己飞了不成?”

卞思诚说:“可能掉在哪里了,咱们好好找一下就找得到。”

那两个娃娃,安蕾安枘,都走出里屋,怕是去外头找厕所去了。

佟宝华趴到地上看床底下。胡金花打开她锁着的五斗橱抽屉,又打开没上锁的柜子及箱子,让卞思诚过来看;且一面发誓赌咒:“我拿了那个东西,出门就给车子撞死,打雷就给雷击顶,不得好死。”

佟宝华还叠了两张骨牌凳,爬上去看立柜上头有没有。

找了半个多钟头,里屋外屋都找遍,还是没找到。

大概下楼去巷口找厕所的两个娃娃过来了。

安蕾说:“你们别找了,有人进了这间屋子,给二楼的一个女孩拍到相机里。那人戴了一顶长舌帽,挎了一个电工包,那女孩以为他是来修空调的,就没在意。女孩才买了一个佳能相机,站到屋顶上拍风景玩,就拍到那个人在里屋的人影儿。”

安枘从安蕾的手机里调出那张照片,这是二楼女孩用数据线从相机里传过来的。

原来那东西被小偷拿走了!

旺儿从他的工具包里取出一个干净塑料袋,小心把白石头包好,然后蹲下身子,费劲抽出一块城墙砖,将它塞到墙洞里。合上那块墙砖,一点也看不出来。城墙上也没有一个人,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下了城墙,绕马道街往小石桥那边走。

眼镜手里抓着他的白礼帽,站在桥洞底下往南面瞅,踮起脚尖,望眼欲穿呢,没想到旺儿从背后走过来。

“怎么样?”眼镜等急了。

“弄不成。”旺儿直摇头。

“我进了那个屋子,它的外间有一张牌桌,里间有一个窗式空调,对不对?那个女人果然在床上歪着睡,还打呼呢。我是找了半天,里屋外屋都找了,连厕所也找了,就是找不到。

我悄悄打开五斗橱,里头的抽屉上了锁,怕是锁在抽屉里头了。”

“捅锁头不是你的拿手戏吗?”

“我怕弄出声音,把那个女人弄醒了。若给她抓住,讲我是强奸犯耍流氓,讹我一下,就麻烦了。要知道她睡觉是脱得光光的一丝不挂,容易给她讹赖去。”

眼镜说话算数,领旺儿去夫子庙吃早点。快中午时分了,干脆吃中饭得了,一人来二两二锅头。点什么菜呢?来个萝卜球炖肫花,来个玉板菊叶儿,再来个大肠豆腐,今儿眼镜可大方。

两个人坐到小饭馆的一个清静角落,碰起小瓶的二锅头来。旺儿讲,对着瓶嘴儿喝爽快,不用拿酒盅装斯文。眼镜也将酒盅挪开,也对着瓶嘴儿喝,跟旺儿碰了一碰瓶肩儿,讨旺儿喜欢。

果然喝着吃着,又讲到了那个白石头。眼镜要旺儿下午再去一趟,到了下午三四点钟,那个女人要去菜场买菜,这时她屋里没人,撬五斗橱抽屉声音再大,也不怕被人听到。

旺儿连忙摇头:“早上都去过了,哪个敢下午再去?你以为早上没人看到你,其实给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人家不知道你是进去拿东西,没吭声罢了。等你下午再去,就把你堵到屋子里头,又把你打个半死,才给派出所打电话,叫警察带你做笔录去。”

眼镜以为旺儿嫌钱少,答应多给一百,旺儿仍摇头;再加一百,还是摇头。

旺儿说他有个原则:一天之内,同一个地方只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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