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中躺着一个女人。
虽然是个死人，但经化妆师的巧手一番捣弄，倒成了十足一睡美人。
人们一个一个轮流从她身旁走过，脸上堆满悲戚。
她不屑一顾。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段让她大吃一惊，要不是顾忌人们惧怕的惊尸，她立即会坐了起来，翻身追出去——
那身段，不是别人，正是她时常在镜子里端详的那个——她自己！
——大石新语
一
1.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遭到整夜连续不断噩梦的缠扰，他的脑子昏昏涨涨，比宿酒未醒还难受。
昨天夜里，格里高好不容易才睡着。可是就在他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就听到母亲安娜尖利的惊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具有十足的穿透力，把格里高吓得浑身的毛发都站立起来。当他穿着睡衣跑进客厅时，父亲萨姆莎和妹妹格蕾特已经先他而到了。
他们围在一口深缸前——近来家里跑进来一只老鼠，为了抓住它，一家人可谓煞费苦心。但这只老鼠太狡猾，始终没有让他们赶出屋，也没有让他们生擒。他们从对面邻居阿尔贝家借来那只大黑猫，希望大黑猫能够将老鼠逮住。可是大黑猫根本没有在这儿久呆的心思，趁他们不注意，就跑回去了。也难怪，那是一只宠物猫，哪里有逮老鼠的本领？在机关算尽的情况下，母亲不惜血本，叫人将这口缸搬来，放在客厅里，作为逮捕老鼠的陷阱。老鼠因为贪吃缸盖上的一小块腊肉，终于掉进了缸中。缸深，且底部蓄有一指高的水，老鼠在里面慌乱地逃窜，弄得水花四溅。
只不过就是一只老鼠罢了，可是母亲安娜却如临大敌，神情高度兴奋，喋喋不休地道：“虽然我们老早就上了床，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睡，我就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客厅里的动静。哪像他（一指萨姆莎），喝了几口酒，一上床就睡死过去。它爬上缸沿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可是我没有动，我得耐心地等，等。还别说，这东西够狡猾的，它仿佛也知道有危险，迟迟不敢去动那腊肉。我还以为它不会上当呢，结果呢，它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我等啊，等啊，就在我就要迷糊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响，我就知道，它掉下去了！我赶来一看，果不其然……啊，这家伙太狡猾啦，为了逮住它，我们费了多少神！”
老鼠顺着缸壁往上爬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又沿着缸底跑了几圈，发觉完全是徒劳，便停了下来。它抬起头来，看着缸口上面那几张表情各异的人脸。它胡子翘了几翘，向他们咧了咧牙。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着光。安娜见了，往后退了一步，叫道：“啊，它还想咬人！”萨姆莎将妻子的肩膀抱住，道：“你别大惊小怪的！它上得来吗？”安娜方才定下心来，却气喘如牛。
格里高细看那只老鼠，发觉它有一双特别亮的小眼睛和一个红红的尖鼻子。这嘴脸让他觉得讨厌。因为他所在的公司里，有一名代表，叫卡尔。卡尔就有这么一双放射着精光的老鼠眼和一个红红的尖鼻子。卡尔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可是总是闪着一双鼠眼，仿佛随时都在动着心机算计人。
“把它交给我好了，我会把它收拾得够呛的。”格里高自告奋勇地说。收拾老鼠是他童年时代的拿手好戏。
萨姆莎笑道：“算了吧，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在一只老鼠的尾巴上……”他还没有说完，安娜就打断了他：“别老是提那些成年旧事啦！——格里高，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只老鼠？”
萨姆莎的话被打断，有些不爽，对安娜嘀咕道：“你不是喜欢养宠物么，我看你还是把它当宠物养起来吧。”
“亏你想得出！我什么都可以养，就是老鼠除外。”安娜道，“我可不养老鼠！一提到它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父母的话让格里高没有了整治老鼠的兴趣。他说：“这多简单，把它捞出来，一脚踩死了事。”
“那么，哥哥，你就来处死它好啦。我可要去睡觉了。”妹妹格蕾特打了个呵欠，离开缸口，准备回卧室去了。
格里高也想尽快处理了老鼠，好回去睡觉。于是他拿起扫帚，将老鼠按进水里，等到老鼠被水呛了个半死，就用一个铁夹将它夹起来，扔到地板上。谁知那老鼠装死，一到地板上，马上爬起来要逃。安娜吓得惊叫一声。萨姆莎也大声疾呼：“打死它，打死它！”好在格里高眼疾手快，一脚踏上去，将老鼠踩瘪了。……当格里高回到床上去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两点了。
格里高本不愿睁开眼睛——虽然他想尽快脱离梦境——但是，生活逼迫着他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起床：他艰难地张开双眼。
2.房间里静静的，窗外飘进来难闻的油烟味。他们家对面有一家早餐店，把油锅支在门外炸油条，风一吹，油味就进到屋子里来了。以前，他总是在凌晨三点左右起来，上一趟卫生间，顺便把窗子关上，这样，至少可以把大部分油烟挡在屋外；昨天夜里，在处理掉老鼠后，噩梦不断，影响了他的作息规律，居然没有起来关上窗子！其实，受害的也不是格力高他们一家，邻居们都私下里抱怨过，就是谁都不愿意出面去与早餐店交涉。“总有人会来管这件事吧，何必要我亲自出面？”大家都存了这么个心思，大家都在等。“我是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来管这件事，”格力高的鼻子里钻进来一阵又一阵那难闻的油烟气，不由愤愤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抽时间去街道办事处，告这个早餐店一状，让他关店走人。”
四周是熟悉的墙壁，桌上摊开着收集来的织物样品，往上看挂着一幅画，镶嵌在一个美丽的镀金的相框里，这是一幅年轻夫人的画像。画上的夫人很漂亮，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睛是淡蓝色的，这正是格力高喜欢的那种。她头戴毛帽，颈脖套着狭长的毛围巾，一幅端坐的姿态。胳膊的下部隐藏在毛暖筒里。这幅画高高在上，对来访者显示出一种俯临人世的气派。
“唉，好累……”格里高伸了个懒腰，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最近，他总是感到睡眠不足，身上没劲。
“是啊，”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能不累么。”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在跟他说话？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别人？格里高吃了一惊，赶紧把目光看向房门。门好好地关着，至少说明，他昨晚没有忘记关门。而且，他可以肯定，昨天夜里，他没有起来给任何人开过门。那么，这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呢？他立即想到了窗户：窗没有关！
一个从窗户进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格里高的脑子开始急速搜索，难道是她——阿尔贝——对面那个风骚的妇人？他跟她有着秘密的私情。但是他们私下相会，一直是在阿尔贝的房间里（当阿尔贝的丈夫出差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抓住机会）。她从来没有来过格里高的房间。不可能是阿尔贝吧——再说了，这声音，也不像呀……
“谁……”
格里高差点叫出声来。
3.跟格里高说话的，居然是画上的夫人。——肯定是她。因为，此刻，这屋子里除了格里高和她，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她正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亲切地看着格里高。她的目光清澈，被她看了一眼，让格里高有一种如临冰雪般的感觉。格里高突然觉得，这夫人他在哪里见过。
“您……”
“五年以前，你父亲的公司倒闭，几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而且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你们家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那次失败，可以说，你们全家的希望都破灭了。”夫人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这之前，你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你花钱如流水，你只知道从父亲手里拿钱出去花，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出去挣钱养家。而你的父母，因为家道殷实，从来也不在乎拿钱给你花。”她停了一下，接着道，“其实，你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并不多，你把大把的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那时候的你，就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好在你是一个意志力极强的人，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在家里遇到灾难的时候没有选择逃避，而是为了这个家，毅然抛开以前的生活，开始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工作。灾难是一块石头，对于弱者，它是绊脚石；对于强者，它是垫脚石。看来，你天生是一个强者。记得有人说过，人生就像高压锅，压力太大的时候自己就熟了。你就是在那样的压力下，一下成熟起来的。”
“我……”
“浪子回头金不换，”夫人没有让他接嘴，继续道，“通过你的努力，你很快从一个小伙计升到公司的外勤。外勤当然有其它赚钱的门道，此外，你工作上的努力使回扣变成了现金，这些现金被你拿回家，摆在桌子上，使全家感到惊奇和幸福，你为家庭中带来了转机——不——应该说是辉煌的时代。”
“是吗……”
“有一个叫夏普的人说，并不是每一种灾难都是祸，早临的逆境往往是福。你在享乐中沉沦，又从灾难中站起来，可以说，是家庭的危机拯救了你。爱默生说灾难是真理的第一程，我看灾难就是你走上人生的第一程。恩格斯说，没有哪一次巨大的灾难不是以历史进步为补偿的，他说的那是历史，是社会；我看呀，你们家里的这一次灾难，给你的补偿就是让你由一个浪荡子变成了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夫人的谈锋甚健，格里高不由应道：
“你说的是……”
夫人微微一笑，道：“不过，西班牙人松苏内吉说过，雄心是生活的动力，也是一切灾难的渊源。”
“难道，我勤奋努力地工作也错了吗？”
“也许吧。”夫人意味深长地说。
二
1.“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些。”夫人说着，居然一跃，从画里走了出来。她姿态优雅地来到格里高的床前，格里高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夫人继续道，“虽然你以后赚了许多钱以供全家的开销，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辉煌。当初，家里人和你取钱的时候，都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而现在呢，已经成了习惯，家里人对你的劳动视为当然，对你的付出更是觉得应该。你很乐意供家里人花钱，但不再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只有妹妹和你的关系贴近。”
“妹妹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是我妈妈从街上领回来的。她对我好，是因为我对她好……。”
“这就让你说到点子上了，”夫人笑着打断他，“她对你好，是因为你对她好，世界就是一面镜子。”
“其实，我爸爸和妈妈对我也不错……”格里高道，“在妹妹没有进入我们这个家庭之前，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格里高朝夫人看去，她脸上的表情让他奇怪。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笑着，带着惊奇的表情看着窗台。窗台上，一只乌鸦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像。它黑得像一团墨；它的眼睛也是黑的，要不是有两束光从里面射出，他根本就看不出那是它的眼睛。
夫人与乌鸦对视着，仿佛用眼神在作着交流；又仿佛什么交流也没有。格里高看看乌鸦，又看看夫人，不知道是乌鸦蛊惑了夫人，还是夫人蛊惑了乌鸦。
——其实，是他被蛊惑了。
2.夫人轻轻取下胳膊上的毛暖筒，伸出一双纤纤细手。现在，这双手就停留在格力高的脸上，留给他一团温暖。这多少刺激了他的情欲，他的脸开始发烫。夫人那轻柔的声音在继续：“你爸爸的公司虽然破了产，但他还是在努力寻找新的工作，试图重新振作起来。但是，自从你把那么多的钱拿回家，他就再也没有了压力，于是松懈下来，现在，他不是成天闲着吗？他五年没有工作了，这五年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长期休假，五年之中他胖了，也变得相当的磨蹭，他在人生的路上慢下步来，他是在安度晚年。他把大把的时间用在跟你母亲一起养宠物上面，剩下的时间就拿来喝酒。难道你没有发觉，他的酒量正在一天天变大？难道你没有发觉，他如今已经是酒精上瘾了？他沉醉在宠物和酒的世界里了。他一旦没有了生活给予的压力，就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虽然无拘无束，但必定会很快栽下地来。”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夫人的声音虽然轻柔，然而字字诛心。格里高听着听着，不由得坐了起来，“我看，不至于吧？”
夫人没有接过他的话头，而是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妈妈，有你给家里提供经济保障，她是不会想着出去挣钱的。甚至，一直勤俭治家的她也就不再操持家务，而是请了一个保姆。她也开始在享受你给的生活。但是，你的孝心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处，悠闲的生活不但没有让她身体健康，反而让她的免疫力下降，今年秋天，她患上了哮喘病，在家里走一圈都觉得累，每隔一天，在开着窗户的情况下，她坐在沙发上也觉得呼吸困难。她除了关心她自己的身体，最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家庭，不是你父亲，不是你妹妹，当然，更不是你（因为你一周之内，就有三天以上的时间不在家），而是她养的那些宠物，尤其是那只青蛙。你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你，正在用你的好心，办着危害这个家庭的事情。”
“不……”格里高道，“我对我的付出感到骄傲，作为儿子，我尽到了我的孝心。我的父母如今开始安度晚年，正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报酬：早年的付出，就是为了晚年的享受，这有什么不对呢？这正是我想要看到的。你对他们的责备是不应该的。你对我的指责也是不对的。”
“安度晚年？”夫人一笑，道，“你应该对他们讲的，不是安度晚年，而是奋斗的理由：年轻时不拖累生他的人，年老时不拖累他生的人。这才是人生的正理。如果因为他们的幸福而毁掉你的身体，他们终究是要后悔的。”
格里高道：“这怎么可能……”
夫人道：“其实，你不必否认，如今面对工作上的压力，已经让你快要撑不住了。你不是感觉到特别累么？”
格里高被她的话击中了。他不由得叹息一声：“是呀，工作的节奏太快，工作的时间太长，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夫人道：“一方面是你高强度的工作，一方面却是你的家人慢节奏的休闲，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家庭越来越不平衡了么？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他们变得像温水里的青蛙。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某一天水温会慢慢高起来，直到把他们煮熟。他们现在正安逸着，麻木着。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关心你在外面如何打拼，他们只关心你每月按时拿回来的钱。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出来，他们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了感激，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吗？”夫人说着，把自己颈脖上套着的狭长的毛围巾解了下来，露出她白皙的脖子。那种白，刺激着格里高的眼睛，他不敢把目光停留在那儿，却又忍不住要留在那儿。
“不……”格里高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妹妹和你不一样，她不会像你一样去拼命工作。她就像少年时候的你。那个时候，有你爸爸撑起家庭那片天，你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现在呢，因为有你做了这个家庭坚强的后盾，她又何必要那么去拼呢？她很喜欢音乐，而且小提琴拉得很动人。她如今的生活还真是老天赐给她的呢，想穿得漂亮一点，睡个懒觉，参加一些简朴的娱乐活动，特别是拉拉小提琴，这些构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她就会成为一个闲散的小姐。”
“妹妹对音乐很有天赋，”格里高说，“我对她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有个秘密计划，到下一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都要将他妹妹送到音乐学院去深造。他在城里作短暂停留时，曾经常向他妹妹提起音乐学院，但总认为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要实现这个美梦是不可想象的事；父母则毫无兴趣，连听都不想听这种无稽之谈。但格里高已经想好了，准备在圣诞节那天郑重宣布这件事情。
3.停留了好一会儿，格里高对夫人道：“也许，你说到了我目前生活的实质，但是你知道吗，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你的话让我觉得很受伤。”
夫人除去头上的毛帽，整个脸都露了出来，她的妩媚与性感，全部呈现在格力高眼前。她莞尔一笑，道：“有些伤只适合放在心里，就像有些人只适合忘记。”
“有些事情不说是个结，说了是个疤。伤一旦造成，就在心中结了疤，我怎么能够忘记呢？你说的话，只不过是叫我自欺欺人。”格里高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好累。”其实他，这只是掩饰之辞，因为这个时候，夫人已经彻底激发起了他的情欲，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硬。他的身子要不是藏在被子下面，早就该出丑了。
“心累到一定的程度，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夫人道，“我看你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境地。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当然会觉得累的。其实，你说觉得累，那只是生活的表象，实质是，你的心中，潜藏着不安、忧虑、畏惧——甚至恐怖。”
格里高道：“我心中怎么会潜藏着不安？我不明白。”
夫人道：“因为你曾经浪费过太多的青春，收获的却只是人生的否定。你应该明白，你在别人的心中播下的都是坏的种子，当然不可能长出好的庄稼，因此，你的心中，时刻都隐藏着不安。”
“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格里高道，“那么，你说我心中还潜藏着忧虑，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道：“你如今虽然已经走上了生活的正轨，但是，你同时也陷入了生活的泥潭。你就像一辆被几匹马拉着高速奔驰的马车，当你累了，想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却停不下来。你自己心中非常清楚，长此下去，你终将散架。你的心中，暗伏着这样的忧虑，你只不过不敢去深想罢了。”
“那么，”格里高道，“你说我心中潜藏着畏惧，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道：“你明明时时在心中存着不安，你却在无意识地否定它；你心中明明潜伏着忧虑，你却故意不去深想。这就是你畏惧现实的表现。”
格里高被说服了。他问：“你还说到，我心中潜藏着恐怖——”
夫人道：“你目前虽然还算安稳，但是，恐怖的事情，也许早已经潜伏在了你的身边。”
夫人朝窗台看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格里高骇然。窗台上，那只乌鸦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像。它黑得像一团墨；它原本漆黑的眼睛居然变成了红色的。两束火焰般的目光，仿佛在炙烤着格里高。
夫人与乌鸦对视着，仿佛用眼神在作着某种诡异的交流。
——格里高心中顿时升起某种恐怖。
一种恐慌攫住了他。这恐慌像一团浓雾，将他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房间的四壁用阴郁的目光囚住了他。他缩在被子里，无力地问自己：我该起床吗，还是继续躺着？今天我该去上班吗，还是休假一天？他的脑海里渐渐出现了一片水域。先是那么辽阔，像一片大海，或者一个湖泊；后来就渐渐收缩，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子。池子里出现了一只大甲虫。它的脑袋和后背露出水面，而它多半的身体却在水面下，仿佛半个身体陷在了泥潭里。它那无数的小腿在挣扎着，却无能为力……它就像一段沉浮在水中的无助的木头。
4.格里高叹了口气：“承担家庭的重担，我义无反顾，毫无怨言。只是，你的话提醒了我，我现在担心的是，长此下去，他们会渐渐失去生活的能力。要是某一天，我支撑不下去了，他们该怎么办？”
夫人一笑，道：“我有个办法。”
格里高道：“什么办法？”
夫人俯下身来，将脸贴在了格里高的脸上。她身上的香气渐渐将格里高包围住了。她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地道：“在黑夜里走路，你不必睁着眼睛；你试着把眼睛闭上，也许会更安全。”
三
1.当夫人靠近格里高的时候，格里高突然想起，前几天，女友比斯特娜来信说，最近几天要来看他。——他抓住了夫人的手。
夫人不解地忘着他，道：“你这是干什么？”
格里高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友。”
夫人道：“想她干什么？”
格里高道：“我在想，我们这样亲近，会不会对不起她……”
夫人道：“你这样累不累啊。我看呀，你这人，不光身累，而且心累。”接着，就在他耳边轻轻唱道：
“命运总是难以捉摸，
又有谁能真的看破。
曾经年少无知，岁月蹉跎；
回忆漫漫长路，花开花落。
请别再说有多难过，
拾起那未燃尽的火。
当你背起行囊踏上明天，
光明在远方，还要执着。
朋友别想太多，
生活其实就像一首歌。
总有悲欢离合，起起又落落。
那些难忘记忆，
在心里无法割舍。
别怕还有梦想，陪着你度过。
朋友别想太多，
生活其实，就像一首歌。
总有悲欢离合，起起又落落。
那些喝彩光芒，在明天不再沉默。
有我还有梦想，陪着你度过。”
2.歌声很动情。可是格里高还是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他对夫人道：“你来得太过蹊跷。我不能跟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亲近，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
夫人道：“我叫格鲁巴赫。”
格里高：“格鲁巴赫？”
格鲁巴赫道：“名字就那么重要么？谁说要跟你亲近啦，你想得美！”说着，用一个指头在格里高额头上一戳，同时给了格里高一个妩媚的笑。格里高惊奇地感到，他已经被她那炽热的目光融化了！啊，我是谁……格里高迷迷糊糊地想。这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一首他熟悉的歌曲：
“这么多年，
我真的好累。
每天晚上，
难以入睡。
是你的出现，
太美太美。
像杯烈酒，
把我灌醉。
现实生活，
再苦在累；
爱你的心，
无怨无悔。
是我的颓废，
让你伤心流下了泪。
我真的
想给你
天堂一样的美，
敞开心扉露出胸膛，
让你看到我多么坚强。
幻想总在我梦里实现，
幸福就在前方。
敞开心扉露出胸膛，
让你看到我的坚强。
幻想总在我梦里实现，
幸福就在前方。”
3.迷糊中，格里高的身子变得轻起来，轻起来，仿佛就要浮在空中。他听见格鲁巴赫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道：“你不是觉得很累吗？我就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格里高道：“公司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不能……”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格鲁巴赫就对着他吹了一口气。
呼气如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