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冯翊郡距离京师洛阳四百余里,地广人稀,偏僻贫穷。
境内有一座凌霄山,方圆百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凌霄山深处,有一条名叫猎虎阱的山谷,谷底森林密布,几乎终年难见阳光。
陈逸和窦辅逃出洛阳后,就被曹操、袁绍等人送到这里藏匿起来。
当初商议藏匿两人的地点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相继提出了十多个地点,但最后都被否决了。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总感觉不够安全。
这也难怪,在宦官专权的白色恐怖统治下,人人自危,似乎偌大的大汉疆土,再也找不到志士仁人的安身之地,更别说陈逸、窦辅这种朝廷钦犯的藏身之处了。
直到最后,张邈猛然想到了凌霄山中的猎虎阱。
这儿曾是张邈祖父隐居的地方。据说当年他为了逃避仇人追杀,在山上隐姓埋名独自生活了十二年,始终没有被仇人找到,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觉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偶然从一个猎人口中,得知仇人一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他才下山回到家中。
若干年后,张家经商成为巨富,便在猎虎阱盖了一间简易茅屋,为进山的猎人或樵夫歇脚提供方便,张家后人偶尔也去看看,纪念一下这个张家的福地。
除了张家的成年男性之外,山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的确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那间茅屋经过一番简单的整饬,完全可以居住。曹操、袁绍兄弟和张邈兄弟为他们准备了很多吃的和日常用品,比如刀剑、猎枪、弓箭和捕兽夹等等,以备不时之需;以及一些书籍和一副围棋,用来消磨时间。
为了避免被人跟踪发现,确保两人的安全,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五人今后不会轻易前来看望他们了。张邈花重金买通了山下的一个猎人,定期暗中为陈逸和窦辅送来食物,以及其它需要的东西。
据说猎人的祖父,就是张邈祖父当年唯一的对外联络人。平时张家也委托猎人管理茅屋,为人绝对忠诚可靠。而且张邈付给他的报酬,远远高于他一辈子打猎的收入,他没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
一切安排妥当,五人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从此以后,陈逸和窦辅就在猎虎阱隐藏起来,过起了与世隔绝的逃亡生活。
由于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早就认识,但是由于年龄的原因,此前两人并没有多少交往。现在同病相怜,朝夕相处,相依为命,都把对方当作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很快变得情逾手足了。
开始时两人因为害怕,除了方便之外几乎不出茅屋,整天不是吃饭睡觉,就是看书下棋。后来渐渐发现这里不但没有外人,除了为他们送东西的猎人外,就连其余的樵夫、猎人也很少出现,于是胆量慢慢大起来,经常外出到附近山间走走。
枯燥乏味的日子过得很慢,真是度日如年。两人在深山中觉得过了很久,结果屈指一算,连一个月都还不到。
这天本该是约定的猎人送来食物的日子,然而直到天黑了,却不见猎人的身影。
窦辅年幼,心思单纯,凡事听从大哥陈逸的安排就是了,因此像往日一样倒头就睡。
陈逸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下,也很快醒来了。吃过早饭,他把窦辅叫到身边,说道:“兄弟,如果今天猎人还不来,我们就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窦辅吃惊地问道:“为什么?”
“昨天猎人没来,这是一个重大的危险信号。一、猎人告密出卖了我们;二、猎人被捕,即将供出我们。三、曹操、张邈他们那边出现了异常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为防万一,我们需要立即转移。”
“转移去哪里?”
“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重新躲藏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窦辅心里顿时害怕起来,他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我一切听陈大哥的。”
这天果然猎人还是没有出现。次日一早,两人吃过早饭立即行动起来,首先将吃的和衣服全部打包,其次带上一些刀剑和弓箭。
本来打算将其余的书籍、围棋等不必要的东西全部丢弃,窦辅经陈逸同意,又带上了《论语》和《左传》两本还没看完的书。
两人循着平时散步踏出来的小路,来到茅屋后面的山上。陈逸站在山顶观察了一阵,然后就在前面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窦辅紧跟在后,两人向西方森林深处摸索前进。
一路上没有任何路径,连山鼠跑过的痕迹都看不到。他们如同两只没头的苍蝇,在丛林深处乱撞。
两个时辰后,两人走累了,坐在草丛里休息。陈逸继续向窦辅讲述自己的担心:“我们作为朝廷钦犯,时时刻刻命悬一线。除了猎人,其余知道我们下落的人,也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
窦辅连连点头:“说不定迟走一步就晚了。”
陈逸更进一步分析道:“退一万步说,曹操他们不会卖友求荣,还有一个张奂呢。这个张奂可是宦官的忠实走狗,要不是他,我父亲和你祖父也不会死。他虽然一时良心发现将我们带出了洛阳,可是谁能保证,他不会再一次残害忠良?”
窦辅问道:“张奂也知道我们藏在那个茅屋里?”
陈逸答道:“不一定。就算他不知道,一旦他供出曹操等人,那些人在严刑逼供之下,也很有可能供出我们。因为在这些人当中,除了和曹操比较熟悉之外,其余人我也不太了解。”
休息片刻后,两人继续前进。他们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要是山越深、林越密,离茅屋越远的地方,就是他们理想的藏身之所。在恐惧心理支撑下,什么毒蛇猛兽,现在看来都不算危险了。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两人累得实在走不动,同时也感觉稍稍安全些了,这才停下来倒在草丛里大口喘气。
除了两人的喘息声,林间只剩下溪流的哗哗声、不知名鸟儿的怪叫声,以及忽远忽近震耳欲聋的蝉叫声......
稍事休息,陈逸拿出带着的烙饼,窦辅吃了一块,就说吃饱了,陈逸一口气吃了两块,一边咂着嘴,一边拨开草丛,走到下面山溪里去喝水。看来他没有吃饱。
窦辅环顾四周,绝壁林立,古木参天,心里感到越来越害怕。他看着躺在草丛里闭目养神的陈逸,颤抖着声音问道:“陈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陈逸睁开眼睛看着他,一脸无奈地摇摇头。他现在能不说话尽量不开口,这样可以保存一些力气。自己是大哥,千万不能趴下,如果趴下两人就全完了。
窦辅明白陈逸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只是希望两人说说话,能够给自己壮壮胆。
在这样的环境里,虽然两人都带着刀剑,但都不会武功,随便来一头野兽,他们也只能坐以待毙。
天色暗了下来,陈逸起身环顾四周。他让窦辅坐在原地休息,自己去寻找一个合适睡觉的地方。
窦辅听话地坐着未动,但是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他。一旦陈逸走到了野草浓密的地方,不太看得清楚了,窦辅就会一骨碌站起身,跑到能够看见他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害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陈逸回头看了一眼窦辅,眼睛不禁湿润起来。两人在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对这个八岁孩子来说,自己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陈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照顾好这位小兄弟,帮他度过一切难关,让他平安成长起来,以慰窦大将军在天之灵。当然,如果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那就更好了……
陈逸一边幻想着,一边手挥短剑,脚踏野草,开辟了一条小道,来到不远处一道山崖前。
他发现离地三四尺高的崖壁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虽然不大,但干净、干燥,足够两人睡觉。
陈逸心中一喜,回头招手让窦辅跟上。他用短剑在山洞下方的石壁上,凿出了一排直达山洞的坑窝,扶着窦辅爬进了山洞里。看见窦辅坐好了,他才下到山脚下的小溪里,灌了满满的两竹筒溪水,随后也爬上了山洞。
两人拿出所有的衣服盖在身上,躺下休息,也不说话,静等夜幕降临。
山里天黑得很快。不知什么时候起,知了的叫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猫头鹰那凄厉的叫声......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月光从层层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斑斑点点地照在山洞里两人身上。
窦辅紧紧靠在陈逸胸前,四肢踡缩着,很快睡着了。陈逸白天也很疲惫,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快到半夜时分,他感觉饿得厉害,忍不住轻轻解开身边的包袱,摸出一块烙饼来,迅速塞进了嘴里。
对陈逸这样正当壮年的人来说,一顿只吃两块烙饼远远不够。但是他已经比窦辅多吃了一倍,他实在不好意思当着窦辅的面再吃。
偷偷吃完烙饼,喝了一口水之后,陈逸感觉好多了。他看了一下包袱里,只剩下三块烙饼,那是他们最后的食物。
不知过了多久,陈逸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色微明的时候,两人被清晨的凉气冻醒了。虽说还是夏天,但是凌晨深山里的气温还是比较低的。
两人就在山洞里吃了烙饼,依然是窦辅吃一块,陈逸吃两块。早餐之后,他们从原路返回,继续在深山野林里毫无目的地前进。
他们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只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越往前走就越安全。
没有现成的食物了,他们主要依靠采摘野果来充饥。尽管有刀剑、弓箭,但是两人都不会武艺,仅有的弓箭射完了,也没有射中一只小动物,于是将弓也扔掉了。
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比如和一只野兔骤然相遇,趁它还没回过神来举刀乱砍,也能美餐一顿,但是这样的运气实在太少。
两人风餐露宿,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碰见过毒蛇猛兽;糟糕的是,几天下来窦辅病了。
在建宁政变的前一天,窦辅就病了,还很严重。他就是因为留宿在郎中的药铺里,才侥幸逃过一劫的。后来辗转躲藏在朱震家里以及猎虎阱茅屋时,病情居然慢慢好转了。
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孩子,在这样艰苦的逃亡过程中,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越来越差了。
但是窦辅很坚强。尽管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满头冷汗,但他始终咬牙坚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向陈逸提出休息或者“等等我”之类的要求。
陈逸提出要背着他走,窦辅拒绝了。因为他明白,陈逸也没剩下多少体力,只能勉强支撑。如果陈逸趴下了,他们两人就彻底完了。
这样又过了三天,窦辅病得越来越严重了,额头发烫,眼窝深陷,身体消瘦,呼吸艰难,脚步摇摇晃晃,但他依然顽强坚持着。
陈逸的心理却临近崩溃了,好几次转过头去偷偷抹泪。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感觉,在他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陈逸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家仇国恨一直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依然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和成年后的窦辅一起,手刃国贼仇人、重振大汉王朝的痛快淋漓和无上荣光。
然而,即使这一切近在咫尺,他们也必须先要迈过一道坎,那就是:活下去。
正是出于对生之渴望,使陈逸对危险和死亡充满了畏惧和敏感,才作出了逃离茅屋的重大决定。
而现在他虽然没有病倒,却也疲惫不堪,日渐消瘦。为了轻装前进,除了手中的一把短剑外,其余衣服、书籍等等东西全都扔掉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步履维艰,前途渺茫,渐渐地对能否继续活下去感到悲观。
窦辅的病倒,直接将他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也不时从他脑海里冒出来。比如:如果两人只能活下来一个,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两人一直在一起,就会一起死在这深山里,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有时他甚至会有些邪恶地想到:窦辅也许就是一颗灾星,因为正是他生病了窦武回家探望,才导致了灭门之灾;现在他又在骨节眼上生病了......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一道陡峭的山梁前。陈逸抬头一望,感觉翻过山梁好像别有天地,或许身陷绝境的他们,就能迎来一线生机。
这样想着,陈逸浑身上下又似乎充满了力量。他一边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一边回头鼓励窦辅:上了山梁就有救了,努力吧兄弟!
窦辅点点头,向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跟在后面也开始往上爬。看得出来,他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求生的欲望也是非常强烈。
爬到距离山顶不远处时,陈逸用手去抓一块突出崖面的小石头,不料那块石头是松的,陈逸差点整个身体失去重心。
好在他反应极快,迅速抓住了更远地方的一棵小树,方才化险为夷,不过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陈逸上了山梁,坐在地上,一边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一边探头看着已经爬到半山腰的窦辅。
身体虚弱的窦辅,额上大汗淋漓,正在鼓着小腮帮,奋力向上攀登着。
陈逸想要提醒他注意那块松动了的石头,不知为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两眼直直地看着窦辅,一动也不动,似乎整个身体都凝固了。
终于,窦辅爬到了他刚才虚惊一场的位置。
窦辅的一只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块石头。
陈逸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本来就很虚弱的窦辅,随着那块石头的松动滚落,身体瞬间失去了重心。
他那瘦小的身躯连同那块石头一起,向山崖下面直坠下去。
几乎同时,山崖下传来他嘶哑而又惊恐的叫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