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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罪行 1999 刺耳的哐当一声

一切发生变化时,我刚九岁。那个周四,我放学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个半小时,因为学校要排话剧《龙蛇小霸王》。我那位大多数时间都喜欢鼓励人的好脾气老师却连连摇头,说着“不行,不行啊,四年级的同学们”,并安排了一场她所谓的“最重要的人物”当观众的额外彩排。她说,如果能把我们教得有模有样,那么其他班级都会学习。我喜欢表演,把所有的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所以躲过了大部分的责备,但还是有几个小学老师批评我说本该表现出愤怒,结果看上去像在生闷气。

妈妈让我和也参演了那部话剧的朋友艾玛一起走路上下学,因为一路上不需要过马路。那时我们感觉就像在冒险,尽管那条路走起来可能还要不了两分钟。

周四晚上是“意大利面之夜”。我喜欢意大利肉酱面,妈妈喜欢金枪鱼豌豆螺旋面,所以当爸爸不在家时,我们会轮换着吃。我喜欢周四是因为意大利面做起来很快,收拾起来也很快,所以能留出时间看书。有时妈妈会让我穿着睡衣下楼,盖上一条毯子,待在沙发上看书,她则看肥皂剧《东区人》或烹饪节目。“意大利面之夜”还意味着周末即将到来。我喜欢上学,但我更喜欢待在家里。无论我们做什么,周末都会很有意思。这个周末将是最好玩的周末,因为爸爸会在家。

我从学校回到家时,惊喜地闻到了煮东西的味道。香气浓郁厚重,从厨房渗出来,盘旋在门口的空气中。啤酒炖牛肉,爸爸的最爱,爸爸的靴子已经在台阶上了。靴子的鞋头周围裂了口,磨损了,而且翘了起来,这证实了我的猜测(那段时间我可能一直在读悬疑小说)。他肯定回家了。他的靴子是橡胶和皮革做的,有盐和油的味道,总是被放在外面,因为妈妈说,它们会把整个屋子熏臭。如果快要下雨了,她会把靴子放在一块防水布下,并用石头压好。爸爸笑她说自己还能被允许进屋真是个奇迹,因为他闻起来一定比鞋子还臭。

我走进门,看见灶上放着只铸铁罐,下面点着文火。我知道操作炊具需要十分小心,还知道那个罐子的盖很沉,所以并没有揭开看。我也不需要看,那个味道我不会认错。

爸爸一般是不会在周四回家的——石油钻塔的工作上三周,休一周,周五换班。他上班时会先乘火车,接着换飞机,然后换直升机,这让我觉得很自豪。爸爸上班不乘公共汽车,也不开车,但是没有人的鞋子会和他的一样。我看着上面的鞋带,发现末端都磨损了。我喜欢爸爸回家。虽然妈妈和我一起时,我们俩也很开心,但是爸爸回来时就像是有人关上了一扇门,而那扇门之前一直半开着,好让风吹进来。爸爸回家后,我们就完整了,从容了。我在想着明天要不要请假不上学。

我听见上面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妈妈走了下来。她的头发和我一样,是深棕色的,此刻正披着,没有扎成平常的马尾样式。她穿的是爸爸和我圣诞节时为她挑的那件翠绿色的缎子睡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微笑。

“LJ。”她说着伸出双臂抱住我。我的妈妈,她很喜欢触碰我,她喜欢握着我的手,或是抚摸我的头发。她体形丰满,身上很柔软,抱上去很舒服。爸爸管她叫“黄油球”。由于我渐渐长大,变得瘦削高挑,他便说我们俩看起来就像双双出逃的盘子和勺子。妈妈听到会发笑,然后他就一把抓住她的大腿和屁股说:“我要把你吃掉。”

妈妈说:“我听着就像是你回来了。你猜到什么了吗,亲爱的?”她闻起来有爸爸的味道——雪松和香烟,再加上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强烈的石油的气息。

许多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吧,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我把脸埋在那缎子睡衣中,激动不已。

“爸爸回家了!”我说,“我看到靴子了。”我挣脱出妈妈的怀抱抬头看她,朝她皱皱鼻子,那是我们谈起爸爸的靴子时总会做的动作。妈妈也皱皱鼻子,我们都笑了起来。

“聪明宝贝,”她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我们让他睡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现在又不是早上,”我说,“而且今天是周四。爸爸一般不会在周四回来。今天真是‘米人’的一天。”我喜欢说一些新的词语。

妈妈不解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说:“哦!对,是这样的!不过你应该说‘迷人’,LJ,不是‘米人’。”

我重复了一遍:“迷人。”(好吧,这是一个与书有关的问题。不过我仅说这一次。)

“很好!”妈妈笑了,不过接下来她的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她是在做什么决定。“爸爸不会再去石油钻塔上工作了,”她说,“他会换个别的工作,因此他才会提前回家。我想我们应该炖个牛肉,帮他打打气。”她又笑着碰了碰我的头发,“等一会儿,我们来做麦片姜饼。”

爸爸回家前的下午,妈妈和我总是在做姜饼,等他回到家,我们就一起趁热吃,他们俩喝茶,我喝牛奶。爸爸说就算他蒙着眼睛回来,也能凭借姜饼的味道找到我们。之后妈妈就走上了楼梯,我听到浴室传出了流水声。

我坐在台阶上等她下来。一开始我还很兴奋,因为爸爸提前回家了,而且做饼干总是让人很开心,但是我也有点伤心。我知道失业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朋友拉腊的爸爸就失业了,现在她只能吃学校的免费餐,生日派对也得在家举办,而不是她之前说的陶艺咖啡馆。

我其实并不能理解即将面临的事情。我认为自己难过是因为这个突然的转变让我有些困惑。以前我并不知道生活中的这条规则是可能改变的。如果有人问我爸爸的事,我会说“他在石油钻塔上工作”,因为那是他的事情中最容易解释的一件。我的生活以他的来来去去为节点,周五是我生活中的括号。爸爸在或不在家定义了每一件事:我们观看的电视节目,我们吃的东西(他在家时,我们吃的肉更多),吃饭的时间(他不在时,我们吃饭的时间更早),我们如何打发时间。爸爸的存在让屋子都变小了,味道也不一样了,我喜欢他待在家里,走进来或关上房门的样子。但是当他离开,乘火车前往利兹机场,接着乘飞机前往阿伯丁,再换乘直升机返回工作地点时,我和妈妈两个人留在家里也很好。

这些事情让我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我哭了,但没有发出声音。后来妈妈又走下了楼梯,她闻起来有洗发水和柠檬沐浴露的味道,穿的是爸爸喜欢的深粉色长裙,光着脚。那时候她总喜欢往脚上涂指甲油。那天她涂的是树莓色,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有时候她也会在周末的时候给我涂一样的颜色,并且打趣说我们是“脚趾双胞胎”。

“别担心,甜心,”她说,“他会找到别的工作,一切都会没事的。”

事实证明,这两句话都说错了。

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过周末时,如果是晴天(或者只要不下雨就行),我们一般会去海滩。我会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穿过惠特比汹涌的周末人潮。我们会大笑,因为我们知道,整片海滩独属于我们。其他人都会去内陆,远离大海。我们会一直在潮水的撞击声和海浪的汩汩声中尽情玩乐。妈妈会眺望海面,仿佛她一不注意,大海就会消失似的。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现在想起来,她应该是在用这海景为即将到来的日子积蓄力量,那画面几乎算得上吸引人了,几乎。

妈妈会说:“看大海,LJ!”而我会说:“好!”我从未在其他地方生活过,当时也尚不知晓在任何你无法轻易前往的地方,看到天空触碰平坦的蓝灰色地平线是什么感觉。

妈妈在诺丁汉长大,也在那里上学。毕业以后她在一家超市工作,然后遇见了我爸爸。她那时是来惠特比参加一个大学里认识的朋友的婚礼。爸爸是新郎的朋友,当时他刚退伍没多久,那天正在新郎的一间客房里睡觉。后来妈妈就经常来惠特比找爸爸,在她休息的日子里,他们会在海边散步。也就是在那里,他们相爱了,海是他们故事的一部分。妈妈是在内陆地区长大的,所以我们到海边时,她总是会充满喜悦,为天空的广阔、海水的触碰而激动雀跃。

我们从海滩上回来时,会往我们的收藏物里增添藏品。我会收集贝壳,不过我很挑剔,只挑完好无损的带回家,拒绝任何边缘破损的。最让我高兴的就是找到一对还连在一起的鸟蛤壳。涨潮过后,它们时不时会像小小的蝴蝶一样安静地躺在海岸上,有时候一下子能看到数百个。白色翅膀形状的贝壳上,有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蓝灰色线条。我会在它们中间行走,寻找最美的一个,有时候会踮着脚,确保不会不小心将最完美的一个踩碎。

妈妈会收集石头。她的标准与我不同,完美不是她的目标。她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不过她的兴趣点不可预知。有时是色彩,比如一块黑色鹅卵石上的一抹粉红。有时是光滑度。有时是形状——在细节与缺口之中,她能看到我看不出的脸的图案。妈妈总是说只能带两个回家。她说我们得留下足够多的石头供其他人收藏,而我从来都不能通过那句话意识到,她说的是我们家的房子太小了。爸爸总是抱怨屋子里乱七八糟,让他无法动弹。我的藏品放在一个曾经属于外婆沃克的木头首饰盒子里,里面满是托盘和抽屉,存放我在海岸上找到的东西堪称完美。妈妈的石头放在浴室窗台上,总是排成一条直线,每次带回新的,她都会重新排序。我到现在都还保存着那个首饰盒,只是再也没打开看过。

选好两件宝物后,我们会到石阶旁的咖啡馆买薯条,坐在码头或海滩上吃,具体在哪里取决于人潮拥挤的程度,以及风力大小。我会用薯条叉,妈妈则会直接用手拿。她说她很强悍,不过有时薯条太烫,她只能将它们重新扔进塑料托盘,然后朝指尖吹气。热醋的气味引得海鸥绕着我们打转,可是我们从不理会。在我们度过的最后一年的快乐时光中,我会一边吃东西一边练习台词,一边背词一边给妈妈解释剧情,尽管我敢肯定她一定看过《龙蛇小霸王》,但她从没表现出来过,总是专心倾听,还问问题,对我复述台词,仿佛她刚刚听到的是有史以来最精妙的东西。

爸爸在家的那些周末,我们会钻进福特牌老式旅行车,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在罗宾汉湾,爸爸会追着我跑上沙丘,妈妈则站在下面看得哈哈大笑。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会去酒馆吃午餐,玩一些游戏,爸爸总是会耍赖。我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有时候在开车回家的途中,我能在后座上半睡半醒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妈妈说:“帕特,隔段时间输个一次不会要你命的,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有时候爸爸不发一语,有时候他会坚定地说:“莎拉-简,我没有作弊。”然后妈妈就会“嗤”的一声说:“得了吧,就连你女儿都看出你作弊了,她才九岁。如果你再壮实点,我看你准会把她摔在沙堆上。”

我不介意爸爸耍赖,那是游戏的乐趣所在。爸爸在奶油茶点和漫画书上很慷慨,所以我不介意他在就寝时间上比妈妈要求更严。上床后听着从楼上传来的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立刻就能睡着。

所以在那个周四,当他意外地回到家后,我之所以会哭,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事情即将发生转变了。

爸爸醒来时,妈妈和我都在楼下。我们已经做了麦片姜饼,还抽时间做了布朗尼蛋糕。我喜欢和妈妈一起烘焙食物,因为她每一步都让我做,从不会为处理烂摊子而烦恼,如果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和迪莉娅·史密斯[21]烘焙出来的不一样,她会笑着说,迪莉娅好像能从我们这儿学到一两个技巧呢。我已经吃了我那份炖牛肉,正等着见爸爸,不过妈妈在客厅角落里摆的小餐桌是只为两个人准备的。她在中间的烛台上插了一支蜡烛,将红色餐巾纸折成天鹅的形状,不过在我看来,它们更像鸭子:它们的脖子不够长,不像天鹅。我躺在妈妈身上看书,听见她的肚子在咕咕作响。听到爸爸像熊一样伸展身体,双脚踩在我们头顶的地板上的声音,她坐直身体说:“你爸爸出了点小事故,亲爱的,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糟。这种事总是这样。”

爸爸的微笑一如往常,但是少了颗牙。他的拥抱一如往常,但是他稍稍别着脸躲着我,因为他的脸肿了。他大声喊我名字的方式和以前一样,叫我全名,带着重音——“洛芙迪!珍娜!卡迪尤!”——也正是这个让我有勇气坐在他身边,仔细打量他一番。如果长大后不能当演员或侦探,我会考虑做一名兽医。这个动作看起来是个练习的好方法。

“笑一下。”我说。在他消失的门牙处有一块血痂。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那里,尽量不碰到边缘。“发生什么事了?”我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他的呼吸闻起来很可怕,有血腥味,还有某种更糟的气息。

爸爸大笑起来。“你应该看看另外那个家伙。”他说。

妈妈叫了一句“帕特”,然后带着笑意告诉我应该考虑上床了。之后她走进了厨房。我等着爸爸送我上楼,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在我审视他的同时,他也看着我,先是看,接着开始试探性地触碰。他的微笑看起来很不对劲——是因为那颗缺失的牙——他的眼睛也不对劲,其中一只因为肿胀而闭着。那只发黑的眼睛应该是刚受伤不久,可能不太糟,尽管在接下来的两周中,它将变成一道壮观的风景:先是靛青色,颜色透亮到几乎要爆裂开一般,接着褪成紫色、蓝色,然后是最可怕的一种令人作呕的青绿色。我试着把它画下来,但是一个九岁学生的铅笔盒中不可能有那样的调色盘。当我把画展示给爸爸看时,他笑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这幅画消失了。

那是之后的事了。头一晚,当我把手放在爸爸身上时,他因疼痛而皱起了脸。我掀起他的T恤衫,被我们家洗衣粉一成不变的那令人舒服的味道击中。妈妈对每件事物都很执着。我又看到了一道瘀伤,横亘在他胸腔侧面和前面,边缘的蓝色和黑色同他胸口中央的文身混在一起。我知道那个文身被称为“团徽”,不过我当时可能以为这个词是那个图案的名字。图案的形状是一顶王冠放在一个比我的手还宽的军号上。

第一次走进无言书店时,我发现了一本关于徽章的书,里面有的徽章将“2”和“2”放在一起,把萨默赛特郡和康沃尔郡的轻步兵联系了起来。我想如果我问起那图案的意思,爸爸应该会告诉我答案,但孩子并不是总能知晓正确的提问方式,不知道并不是永远都有提问的机会。

我几乎快流泪了。有一次我在舞台上绊倒,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一只胳膊碰到了桌子边缘。之后睡觉时如果向左侧躺着,瘀伤都足以让我疼醒,所以我知道爸爸的瘀伤和黑眼眶一定很疼,而且觉得爸爸们是不应该(在我的世界里是这样的)受伤的。爸爸应该承担起保护家人的责任,是不会被打败的。他应该把你扛在肩上,哪怕你妈妈说你已经长大了,说你太重不能扛,说你应该帮助邻居搬家具,或是在陌生人的车子打不着火时帮忙推车。

“没事,”爸爸轻声说,“你的爸爸愚蠢地和别人打了一架,仅此而已。我已经吸取了教训,而且很快就会康复了。”

“你告诉警察了吗?”我问。

爸爸笑了起来。“没有。我不能回去工作了,打我的那个家伙也不能。我们受到了公正的裁决。”

我听不懂,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道:“我想你该上床了,甜心,已经很晚了。”

我准备上楼梯了,我很累,感觉就像在爬山。我又问了爸爸一个问题:“你能来看我的话剧演出吗?两周后演。”艾玛的爸爸会把演出录下来,妈妈已经计划借他们的录像带了,那是爸爸不在家时她一贯的做事程序,但如果爸爸能去当观众的话就不用借了。

“我会记在我的日记里的,”爸爸说,“现在听你妈妈的话,不然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第二天我没有请假。爸爸这次回家从一开始就与其他时候不同。第二天早上上学前,妈妈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爸爸之前经常打架的事。她说,人们会对他产生误解。根据我的记忆——好吧,我知道一个九岁女孩算不上值得信赖的证人——她说那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讽刺意味。

爸爸和妈妈一起来看了我的演出。他坐在前排,尽管他的大个头和宽肩膀一定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和摄像机镜头。我依然记得透过幕布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坐在那里时心中的激动,那感觉就像是早餐吃了巧克力。爸爸的每一次笑声都出现在恰当的时候(有些父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笑),他的掌声结实、响亮、厚重。最后,当女校长说我们所有人都排练得非常努力,应该再获得一轮掌声时,他站起身大喊“好样的”,并将双手举过头顶鼓掌,观众席中其余的人都笑着照做。

他颧骨附近的皮肤依然泛黄,胸口还带着深紫色的痕迹,有时他笑起来会用一只手捂住那里。他脸色有点发灰,但是不仔细看的话,你会觉得他看上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我想,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恢复了,只是丢了工作而已。事实证明,这一点产生的影响比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所知道的要大得多。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沿着小巷人行道走到我家后院门旁边,从那里我可以走进后门,这时我听到楼上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当时天气暖和了些,我穿的是方格连衣裙。我想当时应该是五月。

“没那么简单。”爸爸的声音低沉,但很愤怒,像是角落里那只杰克罗素梗犬吓唬我时的吠叫声。每当我路过街角,看到它在花园里时,都会换到马路对面走。

妈妈的回应声更小。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很难过。适应了这种争吵声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假期”“鞋子”这些词。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如果走进屋,我能听到的内容应该会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而且那种行为应该会被当作“窥探”——又一个新词。我知道那样做不对,所以我重重地关上了院子门(金属插闩嘎嘎作响),坐在了台阶上。我可以假装在欣赏夕阳,那似乎是大人们认为值得花时间做的事。我从蓝书包中拿出正在读的《世界第一少年侦探团》[22],这本书是爸爸给我的,因为他说《世界第一少年侦探团》是他童年时代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他的名字被小心翼翼地以大写字母的形式写在扉页上。我打开书,但是并没有读。我在听楼上的声音,虽然我并不想那么做。

楼上已经安静下来。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感受,痛苦、不自然,我的胃仿佛正在被自己消化。我所生活的世界正变得同我熟悉的那个不一样,而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在爸爸失业之前,当他要离开家去上班时,我经常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有时他会把我抱起来说:“你看,LJ,如果我不工作,我们就没有钱,所以我必须走。”在那时,“没有钱”似乎是一个抽象概念。这时我才开始明白钱为什么重要。周末我们去了海滩,一切和以往一样,只不过午餐是自己带的三明治,而且我们很早回家,拿烤薯条当下午茶。酒馆午餐和鱼肉晚餐似乎再也不会有了。我不介意这些,但是妈妈张罗午间野餐的方式让我感觉那顿饭吃得有些奇怪。“这样难道不也很好吗?”妈妈问。爸爸回答:“别总说这些,亲爱的,这种状态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像是你第一次去一个朋友家,发现自己必须换一套礼仪,但又不确定该换什么礼仪,于是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你一直在观察,希望不会做出任何错误的行为。这一切都让你很不自在。

楼上依然静悄悄的。我饿了,刚想着进屋,就听见了爸爸的脚步声。他走下楼梯,穿过厨房。妈妈的脚步声总有点跳跃,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轻轻地跳一下,而爸爸的脚步声却很踏实,一步压着另一步。妈妈总说爸爸有一双象脚,爸爸却说妈妈脚下安了弹簧,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身后的门开了,一瞬间,我失去了平衡。爸爸伸手扶住我,然后说:“挪开点,惠特比女孩。”

他在我身旁的台阶上坐下来。地方不太够,所以我的一条腿和一侧的肩膀被挤在了门口的砖块上。

“你坐着挤不挤?”

“不挤。”我说。那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我身体一侧所感受到的他的温暖和结实,似乎弥补了另一侧裸露的胳膊擦在砖石上的疼痛感。

他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他抽的是万宝路。我喜欢烟盒上方的红色。他用牙齿咬住一根烟,然后将火柴盒递给我。他知道我喜欢擦火柴。妈妈看到我给他点烟时总会阻止他,所以我们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这么做。

“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好。”我说。我知道那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如果是妈妈,当我进门后,她会让我坐下,然后说:“好了,我准备好了。每日报告!”但是爸爸只需要一个答案就行。

他吸气,吐气,烟雾和烟味与温暖的空气融成一团。“你妈妈说我应该戒烟。”他说。

“她总是那么说,”我说,“她不喜欢烟味。”爸爸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后门的台阶上吸烟,但烟味还是会钻进屋里。

“她也不喜欢我光花钱不干事,”他说,“而且她说得对。”

“我们在学校学过吸烟的坏处,”我说,“你知道你可能会死吗?”当时每个认识吸烟的人的学生都必须举手。我感觉就像是在供认一项罪状。

爸爸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我不喜欢他难过的样子——他们俩谁难过都不行——所以我试着转移话题。

“我班上的萨姆新添了个妹妹,”我说,“他说他妈妈告诉他那是个意外,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对于生孩子这件事我知道个大概,那完全不可能是意外。

我让他心情好了起来。他笑了。“有时你会计划生个孩子,有时孩子自己就出生了。”

“那我是个意外吗?”我问。

“不,”他说,“我们迟早都要把你生下来。宜早不宜迟,就是这样。”不等我想明白那话的意思,他又吸了一口烟问道:“你刚刚听见我吼了吗?”

“听见了。”我说。

他叹了口气,用闲着的那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到他结实强壮的怀里。我能听到他的皮肤擦在砖块上的声音,有可能擦疼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说,“你的老爸脾气不好,因为他没找到新工作。就是这样。”

“石油钻塔的工作结束了吗?”我问。我是从艾玛的爸爸那里知道工作会结束的,他是个建筑工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喜欢尽可能用成人的词汇。

爸爸笑了。“等石油钻塔工作结束的那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完了,”他说,“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不是这样,是我在那里的名声坏了,就这样。你不应该打架。如果你打了,他们就送你回家,找别人顶替。总有人在等着取代你的位置。”

“巴克利小姐说任何时候打架都是错的。”我说。班上有些孩子不喜欢巴克利小姐,但是我喜欢。只要你按照她说的做,遵守她定下的规矩,她就会真诚地夸奖你。

“好吧,这么看来,或许巴克利小姐应该来管理石油钻塔。她会管理得很好的。”

我正准备问名声是什么意思,但在寂静之中,当我试着回想他的话时,却传来了妈妈的哭声。我看着爸爸。我看得出他也在听。哭声是那种你越是试图停止,就越会变得更响的东西。爸爸回头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悲伤,仿佛他才是应该哭的那个人。

“我得去说声对不起,”他说,“我没想惹她哭的。”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做了?”我问。我的老师在这种问题上的态度非常坚决。“你有意无意并不重要,”当你把水洒到画上,或是用胳膊肘把书撞到地上时,她就会这么说,“还是得有人清理这个烂摊子。”

爸爸站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被脾气控制了,”他说,“我不该这样的。”

“就像你打那个让你留了个黑眼圈的人时一样吗?”我说。

他的脸色暗了一会儿,接着他笑起来。“不是,”他说,“是他先打我的。他那是活该。”他弯下腰来碰碰我的头发,“不过我说话有时候不经过脑子,所以气着你妈妈了。我现在去道歉,你待在这里没事吧?等会儿我们可以拿乐高积木出来玩。”

我点点头。我已经长大了,不适合再玩乐高,不过爸爸却是真的很喜欢玩。“我可以吃免费的学校餐。”我说。我知道如果爸爸没有工作,那就意味着家里没有收入。我一直在观察,看钱多久会花光。

我想到圣诞节时上市的玻璃罐,想到长袜里的糖果和放进我精选的盒子里的东西。我会每天挑一个出来吃,直到罐子空掉,一般在二月中旬的时候会吃完。快吃完时我会拼命伸手去够罐子底,用手指追逐最后几根棍棒糖和鼓槌糖。

爸爸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一声湿咳。“不会走到那一步,”他说,“我会找到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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