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皮从英国回来了。
是外婆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
我期待着与阿皮见面。
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该穿哪件衣服,到时候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外婆告诉我阿皮回来的原因是因为阿皮爷爷生病了,在省城住院有一阵子了,外公叮嘱我回省城后一定要去医院看望阿皮爷爷。
“能不能回来过年呢?”外公叹息着说。
“如果不能回来过年,真是遗憾啊!”外婆说。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有点难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却成为人类无法逃避的伤痛。
吃完晚饭,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外公外婆出去散步了,但愿他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闲适。
“薛小米。”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
我用水冲下手,从厨房里跑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他穿着长款白色羽绒服,黑色裤子,他是阿皮。
他竟已是大人模样。
我惊讶地看着他。
“阿皮?你回来了。”
“薛小米!好久不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爷爷还好吧?”
“他还在住院。”
“吃饭了吗?”
“还没有。”
“在这里吃一点吗?”
“可以吗?”
“当然。”
我去厨房做蛋炒饭给他吃,电压力锅里还有些热汤。
“谢谢你。”
“不需要这么客气。”
我好担心他讲话的时候突然就蹦出英文,我会听不懂。
还好他没有。
他吃饭的样子好像变了,握着筷子的姿势,夹菜的动作,看起来都那么的顺眼,也许只是他长大了。
“等我开学回省城就去医院看你爷爷,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谢谢!你还好吗?大学生活很有趣吧?”
“还好。”
然后,只听得见他吃饭喝汤的声音。
我觉得我有很多话想对阿皮说。
我想等他吃完饭再说。
他吃饭的样子让我无法去做其它事,也许我们分开太久了,站在洗碗池旁耐心等待着的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阿皮放下碗筷,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我走到餐桌旁看一下,他一定很饿,饭菜被他吃了个精光。
我送他到院子里,心情复杂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好想叫他的名字。
阿皮,我不好。
外公外婆从外面散步回来了,我还站在院子里发呆。
“刚才阿皮来过了。”
“噢,他一个人回来了?”
“不是,和他奶奶一起。”
“明天我们要做点心,顺便多做些送给他们。”
第二天吃过早饭,外婆和外公便呆在厨房开始做点心,过程有点复杂,外公的要求很严格,我只能在一旁看着,绝不让我插手。
“没有秘诀给我吗?”
“你不是一直在旁边看吗?一定要记住啊!”
外婆笑了。
“别为难她了,薛玉那时候说喜欢吃这些点心想学着做,可是你总舍不得让她做。”
“她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啊!”外公说。
我想我会记住,因为这些点心也是薛玉喜欢吃的。
我端着做好的点心走去阿皮家,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像在跋山涉水,小时候,我们开心的笑声仿佛在耳边响起。
阿皮正在他爷爷房间里换床上用品。
“我爷爷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原来你像你爷爷。”
“是的,我爸爸并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我将点心放在餐桌上,阿皮奶奶在准备中饭。
“谢谢外婆做的点心。”
“要我帮忙吗?女生做这个在行。”我走过去帮他铺干净的床单。
“不用,这些年,我一个人做惯了的。”阿皮熟练地给棉被套上漂亮的被套。
这句话,听了令我一阵心酸。
阿皮奶奶过来叫阿皮去吃中饭,问我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一点。
“不用了,我外婆做的点心记得一定要好好吃。”
阿皮送我到屋外。
“等下你有空吗?”
“有空。”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我吃完饭再去找你。”
“好。”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天,我抬头眯起眼睛,蓝色的天空中有一道很长的飞机云。
外婆和外公坐在火炉旁烤火,看电视。
“我等下要出去一下。”我对他们说。
“见同学吗?注意安全!”外婆说。
“好,知道了。”我上楼去取帽子和围巾。
可是,我等了很久,阿皮也没有来找我,我很失望。
“你不是要出去见同学吗?”外婆叫醒坐在火炉旁打瞌睡的我。
我调整下坐姿。
“哦,取消了,吧!我困了,上去睡觉。”
我真的很困,连晚饭也没吃,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阿皮为什么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呢?
吃完早餐后,我到院子里帮外婆晾晒衣服,天气真好,阳光晒得人很暖和。
我朝阿皮家张望。
“听说阿皮爷爷不行了,阿皮和他奶奶昨天中饭还没吃完就接到电话,赶去省城了。”
原来如此,难怪阿皮会失约。
希望不要传来坏消息。
阿皮爷爷是昨天下午三点多过世的,阿皮和他奶奶还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坏消息很快就传回来。
“阿皮爷爷好可怜,死在医院里啊!临终都没能见到阿皮他们。”外公伤感地说。
“是啊!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意死在医院,我要是得了重病,不要送我去医院,我一定要死在家里的。”外婆说。
我也变得悲伤起来,薛玉走的时候,我就睡在她隔壁房间一无所知。
阿皮带着他爷爷的骨灰从省城回来,他们要在家里办丧事,附近能帮忙的邻居都去给他们家帮忙。
我也帮着做些给前来悼念的客人端茶送水的事情,阿皮像个没有表情的木头人,听着主事人的安排跑前跑后,我连安慰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默默地关注着他,我没看到吃饭也没看到他喝水,真担心他的身体。
依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三天后在附近山上举行了阿皮爷爷的葬礼,入土为安的那一刻,传来阿皮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从他的哭声里感受到了绝望。
薛玉入土为安的那天,我也这样绝望过。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敢面对现实。
阿皮花了多少时间才接受他妈妈进监狱的现实?他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接受爷爷去世的现实?
我跟着哭出来,在场的很多人都跟着掉眼泪,离别的痛苦轻易就感染到别人。
一团乌云悄悄地遮住了太阳,用尽力气在大人怀中挣扎的阿皮,精疲力尽地跪在爷爷的坟前干嚎着。
阿皮不肯吃饭,谁劝也不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见人。
阿皮奶奶偷偷向我外婆诉苦。
“他妈妈出事以后,我和他爷爷去广东照顾他,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
“真希望他和我们家阿米一生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
我想去劝劝阿皮。
我站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他没有应我,我只好隔着门和他讲话。
“阿皮,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之路,没有人逃得过,活着的人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我想,这才是对离我们而去的亲人们最好的怀念方式。”
阿皮没有回应我,我又敲了几下门。
我很想哭。
“我妈丢下我死掉的时候,我难过得想跟她一起死掉算了,但我不能,因为我还有外公外婆要照顾,所以我还是得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因为我知道我妈希望我坚强的活下去,她没有完成的事情,我要代替她完成。”我强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我只有外公外婆了,而你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奶奶,比起我,你还埋怨什么?”
门开了,憔悴的阿皮站在门口说:“对不起!”
失控的眼泪从我眼中掉落。
“干嘛对我说对不起?你不知道你奶奶很担心你会饿坏吗?”
“不是,是阿姨去世的事。”
“我妈去世跟你又没关系。”
“你最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对不起!”
“那时候你也难过啊!怎么能怪你?”
“我们是一百年的朋友。”
“我知道。”
“你吃饭没有?”
“还没。”
“一起吧!”
阿皮洗漱的时候,我将他奶奶做好的饭菜送进微波炉加热。
我们坐在餐桌旁一起吃饭。
“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吧!上次我失约了,这次补回来。”
“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我不敢有事。”
“想通了吧?”
“没有。是责任让我不敢有事。”
“恭喜你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了。”
“我还在努力。”
我们爬上河堤,河堤上布满了枯黄的杂草。
“都没有人来除草。”
“听说我们这里迟早会搬迁。”
“绝对是坏消息,我想留在这里养老。”
“你喜欢这里?”
“非常喜欢。我妈也喜欢这里,她每次回到这里,就会笑得很开心。”
“你也一样?”
“是的。”
我们边走边聊,阿皮讲起他在英国念书的事情,都是开心有趣的事,惹得我笑声不断。
我们一直走到了我以前念过的中学。
“有变化吗?”阿皮站在操场的司令台上问我。
“变化很大啊!”
我站在阿皮旁边,看着已经变了样的操场,它有了规范的篮球场和足球场,还有新铺的红色跑道,司令台也焕然一新,不用再担心在上面表演时脚可能随时会踩进水泥坑里。以前做晨操,睡眼朦胧,手脚乱舞的样子清晰地在过去的回忆里重演,实在好笑。
“毕业以后就没有再回来看过吗?”
“没有。”
“为什么?这里没有值得怀念的事情吗?”
“没有。”我坚定地回答,耳边却传来校长宣布张树伟闯进女生宿舍楼的声音。
“我们下去跑跑步吧!跑道看起来很新啊!”阿皮走到司令台边缘,往下轻松一跳。
我也跟着跳下去,结果高度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右脚崴了一下。
“痛不痛?”
“很痛。”
“我背你走吧!”
那次从柳树上摔下来,右手臂骨折,这次是脚,天晓得下次会是什么。
“对不起,每次你跟我在一起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巧合而已,你不用放心上。”
“对不起!我负责。”
“你怎么负责?”
“负责到你的脚好为止,你有寒假作业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哭?不痛吗?”
“很痛,但我忍得住。”
“不能像其她女生一样哭着喊疼吗?”
“我从来不会那样子吧!”
“在张树伟面前你也不会吗?”
“当然不会。”
我竟然趴在阿皮的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