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的月亮来得巧,十五这日,本是连绵秋雨,谁料一入夜,竟突然放晴,那乌云也散了去,一个刻钟后,便升起了皎皎明月。
宫里的人好像都喜欢给这些怪异的天象赋予一些意义,那月亮刚升起来,就有人说本次要选进宫的三个小姐,有一位受了月神庇护,定能福泽大凛,晏珥好像很是开心,赏了那人一箱金子。
不过说起来,月神好像是翊国信的神,书上曾说,翊国因是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信仰同其他五国不同,在春季,他们拜花仙,夏季拜的是雨师,到了秋季,便信起了月神,待入冬,举国上下,会开始供奉雪女。
倒是有些意思,只是听起来怪麻烦的,家中要放四个神像,换季时,还要把神像换掉。想着想着,外面的步撵就来了,说承光宫的中秋宴快开始了,这会接我过去。我一看,那步撵上雕着苍龙流云,一看便是晏珥日常所用的,我这一坐,宫里就又有闲话了,然后我的衣裳里,就会被掺上痒痒草。
还是算了吧。
于是我用今日有些积食,想走动走动的借口,安步当车,让瑛姑陪我走着去承光宫。
临风殿离承光宫不远,但也不算有多近,这秋夜微凉,明月当空,寒气袭人。一阵秋风过,我便开始瑟瑟发抖起来,我搓了搓我的手,瑛姑便开始在身旁唠叨:“奴婢说了,今儿个凉,娘娘也不愿多裹个披风。这离承光宫还有段路,奴婢回去把披风带上,娘娘可愿?”
“不用了,瑛姑,咱们走快一些就可以。”说完这话,又是一阵秋风过,那凉意已经沁入骨了。
“娘娘,这边上便是尚服局,都是些女官,您稍等片刻,奴婢拿了便回。”
嗯,着实有些太冷了,心想这也没有走多久,她要去便去吧。于是我点头:“你快些。”
瑛姑转身便走,不一会,便消失在如墨夜色中。
明月皎洁,洒落在红墙绿瓦之上,多了份梦境一般的虚幻之感。我已被冻得不行,靠在一面墙上,等待着瑛姑的披风。
这皇宫好大,可是却寂寞得很。往常的中秋,我都会跟温雪偷跑去街上,吃烤肉和糖葫芦,再去寻芳楼看看玉萝,惬意极了。
想着想着,忽见眼前黑影划过,没等我缓过神,一把利刃便直直地插入我的右肩,我吃痛地叫了一声,那人便捂住我的嘴,又猛地一下把那利刃抽出来,没等我叫出第二声,那利刃,又刺入我的肺叶,我呼吸不上来了,血腥在喉间弥漫开来,我死死地抓身后的墙,指头好像已经被磨破了,感觉指甲也快落了下来,可我毫无办法,只有痛楚,才能让我明白,我身在何地,我是否还活着。
肺部的痛,一阵一阵地传来,温热的血,也渐渐地浸透了衣裳。那刺客还想将刀拔出,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扣住他的手,我拼命地喘气:“你......为什么......杀我。”
显然,他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力气比我大多了,他再次将我身上的利刃拔开,正欲再次刺来,眼前白闪过,我听见手骨折断的声音,听见利刃与石板碰撞的声音,我看见火光,听见周围人在嘶吼,他们叫着:“娘娘!娘娘还在里面。”
我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幔帐之间穿梭,他们匆匆忙忙,影子和身体交叠,在火光里跳动。
我好像是死了,又好像还活着。
那段时间,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站在一块孤独无依的礁石之上,四周的海浪朝我扑来,我被海浪吞噬,睁开眼,却又完好无损地,站在礁石之上。海浪卷起,海面平静,不停地重复。
然后,我看见晏珥站在我的对面,他着的是书生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他对我笑着,缓缓伸出一只手,他声音好遥远,他说:“小瑶儿,我带你回去。”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
我将手递给他,可他俶尔消失不见,我一眨眼,眼前又是弥漫的火光。
“娘娘还在里面!”这好像是瑛姑的声音,她好像是在哭,是在叫我吗,我此刻在何处?
那些混沌的梦境,持续了好久好久,我睁开眼时,看见了晏珥红红的眼,和憔悴不堪的神色。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模糊之间,我见他昏昏沉沉,似是快要睡去。
珥,是为光晕,是为流光。
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意识尚且模糊之间,我轻轻唤了一声:“流光。”
他仿佛被这声音惊着了,原来红红的眼睛,此刻闪过一阵光亮:“阿......小瑶?”
“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我一说话,肺部就疼痛不已,于是话音刚落,浓烈的窒息感就涌了上来。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先是轻拂我的脸颊,随后便唤道:“江太医!”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一青衣男子提着药箱进来,因有帐幔隔着,我看着不真切。
“谨妃醒了。”晏珥道,他说这话时,他双手都扣在我的手上,目光柔和,温柔地落在我的脸上。
不知是伤着肺了还是如何,我此刻明显有些呼吸急促,触及他的目光时,更是如此。
往常,我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也无所动容,可每每一见着他,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说书先生说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兴许就是前世是一对。
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得脸一红。
“江太医有功,朕记得你有个胞弟?”
“舍弟不才,承蒙皇上惦记。”
“朕听说你的弟弟,在京都开了医馆,专门救济那些瞧不起病的百姓。朕明日题上一块匾赠予医馆,再在城郊为你们兄弟二人置办宅子,至于婚姻大事,朕也挑好了两户好人家,江太医出了宫,便别再回来了。”晏珥说完这话,我见幔帐外的人毫不迟疑地便磕头谢恩,仿佛事先说好一般。晏珥这思路怪得很,自己的大臣有功,怎么还把人赶走呢?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可厚非,谁不想在宫外有个大房子,有个漂亮老婆,还有个皇上御赐牌匾的店呢。
后来瑛姑告诉我,我足足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晏珥处理完公务,便直接来临风殿,在我身边等着,候着,跟我说一些她也听不懂的话。我有时候会呓语,他便跟我的梦话聊起来,我病好些后,他坐在案前,我背对他,倚靠在他的怀里,他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温暖的呼吸挠得我的额头痒痒的。
“皇上怎么就对小瑶这么好呢?”我问他,我一直觉得,像他这样叱咤天下的大英雄,应该是不近女色的,何况......何况他还有什么翊国女王、先皇后。
“因为......”他想了想,“因为这就叫一见钟情。朕初见你,你无礼又可爱,就跟......你想知道跟什么一样吗?
“嗯?”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哼,又提这样的要求。已经好几次,他都说话说一半,然后要我亲他了。这会子正是白天,门口还立着好些个宫人,帝妃做这些事,被传出去,我又要被刺杀了。
提起刺杀这件事,晏珥一直不对我说实情,只道那是个大牢里逃出来的亡命之徒,恰好遇上我孤身一人,想杀了我再逃出宫。瑛姑也是这样说的,瑛姑还告诉我,那刺客被抓的当日,就被晏珥下令施了蒸刑,据说行刑那日,整个京都的百姓都来围观了。
“我那天是怎么回来的?”我又问瑛姑。
“娘娘......那日是高将军送您回的临风殿。”
高隽。
再见高隽,已是小雪之日。这日天气冷得很,阴沉沉的,宫里落了几片雪花,不过很快便化了,晏珥召了我去承光宫为他研墨。到了时,他正用一只手支着头睡觉,我见他衣裳单薄,便取了不远处挂着的氅子,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流光。”我唤他的字,又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句。
他睡得很浅,听见我的声音,便睁开眼。
“你唤我......”
咦?莫不是生气了?
“臣妾失礼了。”
“已经好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字了。”
他今天又没有自称“朕”,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
我正欲提醒他,该自称“朕”的,谁料这会,承光宫的总管周祥便进来通报:“皇上,高将军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吧。”
此刻的高隽,身上披着一件孔雀大氅,银钗束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一个镂空牡丹流云的暖手炉,他见到晏珥并不下跪,只微微颔首,道了句:“臣见过皇上。”
“清逸何必跟朕如此生分?”晏珥道,“周祥,赐座。”
“谢皇上。”
于是,晏珥与高隽,在书房里,相对而坐。只有我,站在一旁,站得脚疼,还要替他研墨。
“朕今日唤清逸来,是为了东舟岛一事。”晏珥所说的“东舟岛”似乎就是前翊国,凛朝建朝后,将其改名为东舟岛。
“东舟仅是一海岛,那些反贼一没船二没资金,再造谣的话,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至于武装谋反,臣认为,柳家的二儿子是个人才,派去岛上做个将军,也是极好的。”高隽说这话时,只低头盯着他手中的暖炉。
“柳家?是兵部侍郎柳庆?”
“正是。”
“朕记得,他有个女儿叫柳芜萋,本是待选,可惜中秋夜出了事,也便停了此事,清逸你尚未娶妻,流光我愁得很......那柳家小姐......”
“皇上,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