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坠下,海浪汹涌澎湃。
像是要将海面上那艘摇摇晃晃的渔船掀翻。
甲板下的船舱内,十几个人倚墙而坐,随着船身的晃动而左右乱晃,活像是坐在一辆运载牲口的卡车中。
一道钢制楼梯通向甲板,尽头被正方形的木头盖板封住。
况茳齐坐在靠近楼梯的位置,他的哥哥况亭栖则坐在他的旁边。
而在他们的最左边,那个闭目养神的老人,是他的二叔父,况伯愚。
况茳齐长了一张五官偏阴柔的面孔,精致而冷漠,如果披上一头漂亮长发,说是女孩也会有人信。况茳齐始终觉得,这和他觉醒了灵文【蚕马】有关。
那本来就不是男人该觉醒的灵文,据说姑苏这么多年以来,灵文【蚕马】的觉醒者全是女人,他是独一份。
而他的哥哥,况亭栖,长相风格就和况茳齐截然相反,凌厉的短发,淡黄色的皮肤,五官立体仿佛刀削斧劈过般,放在战争年代,是能够把大头照放在布告栏全军宣扬的好男儿。
上天也很偏爱况亭栖,觉醒的灵文竟然是姑苏况家多年以来未曾有人觉醒过的灵文【狮心】,那是真正拥有勇气之人才能觉醒的灵文,难怪家族内部对于他的哥哥成为下一任姑苏知府毫无异议。
可是,现在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况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啊。
况茳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张张面孔,死寂和希望在那些人的脸上轮番交替,如同走马灯一样——因为离开凰明而面如死灰,因为或许能在新的国家获得人生的延续而又重新兴起希望,真是矛盾啊。
况茳齐不乏恶意地心想,自从最后一任皇帝陛下踏入那台名为“天帝”的机器中,成为了一台无比庞大的机器的大脑后,凰明帝国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全世界除了波斯帝国外没有任何国度可以比肩。
这些人连在凰明都混不下去了,去了别的国度难道就能苟延残喘?
也许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才离开的吧。他又转念想到。
就像是他们兄弟二人还有二伯父况伯愚,姑苏况家曾经多么煊赫、不可一世,不也因为“皇帝”的一次错误判断而在一夜之间覆灭了吗?
机器难道不会出错吗?想到这里,况茳齐在心里气愤地问。
这时,船身的颠簸突然减缓。
紧接着,木头盖板被人掀开,刺骨的寒风和冷冽的凄雨一下子涌进了船舱,让所有人——或熟睡或假寐的人——全都醒了过来。
随即,有人弯腰探头进来,是蛇头。
蛇头压低声音,对空无一物的黑暗喊道:“快到海关了,都躲好了,千万别被发现,毕竟大家伙都出了那么多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一回——”
说到一半,他就被同伴拽走了,脚步声在甲板上渐行渐远。
然后,盖板啪嗒一声落下,像一把大锤那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说不紧张是假的。
这艘渔船,严格来说,是一艘偷渡船,来往于太平洋的亚洲东海岸,每年只有八班,一班二十个席位。况茳齐他们一人付了十五万凰明通宝才抢下了三个。
只是,况茳齐不明白,都已经付了那么高昂的费用,他们为何还需要担惊受怕?
有关偷渡这一行如何运转的“知识”,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毕竟,过去的十八年内,他是姑苏况家的小少爷,享受着一贯的锦衣玉食,到哪儿都是私人飞机,何尝吃过这种苦头。
不过,很快,关于“为何付了钱还要担心受怕”的忿忿不平,就被况茳齐丢到了脑后。
因为,就在刚才,他透过木头盖板合上的刹那,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永固长城。
那是凰明帝国近五十年间最伟大的防御工程,用以抵挡太平洋深处向各个沿海国家或沿海城市袭来的海兽,高达百米,长约一万五千多公里。
若从太空望下,如同丝绸缎带一样绵延不断,十分壮观。
不过,绝大多数时间是看不到的。因为永固长城采用了最新型的隐形技术,即便到了近前,你也只能看见天空和海浪。
况茳齐看到的只是闪电映照出的钢化玻璃幕墙,那是永固长城最底部的过往船只临时停靠点,隶属于海关管辖。
就在况茳齐思绪飘远间,晃动的船身稳定下来,随即,甲板上传来对话的声音,并且逐渐变近。
终于,那对话声像是在他们耳边响起,接着,木头盖板就被人掀了开来。
钢制楼梯蹬蹬蹬地响着,有人走下来,进入船舱,是一名海关人员。
蓝白色的军式硬帽、黑色的厚底皮鞋,他身姿挺拔,踱步时给人一种狮子巡视领地的错觉。
黑暗中,况茳齐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脚伸出那片阴影之外,之前蛇头让他们躲好,当然不是像捉迷藏时说的躲好那样简单,但也不复杂。
自他们头顶洒落下来的阴影幕帘,足以将船舱四壁的边缘二十公分笼罩,只要他们不是过度肥胖或者患有多动症,就肯定能够藏下,不被任何人发现。
这是灵文【Agimat】的作用,那是苏禄神话传说中的护身宝符的意思,拥有赐予人隐形的能力——这整艘渔船就是一件庞大的灵器。
难怪要收取每个人十五万凰明通宝的高价,估计光是日常的修缮维护就要耗费巨大价钱。况茳齐心中猜测。
船舱内,由于每个人都想安全地抵达最终目的地,自然不会在此前功尽弃,所以并没有人引起什么异动。
那名海关人员在船舱中心区域绕了一圈,四下扫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到处都是堆砌着的、如小山似的鱼篮,鱼腥味咸辣而刺鼻,没有人能够长期忍受这种环境。
他点点头,蹬蹬蹬地回到了甲板,对岸边等候着的一名海关同事挥了挥手。
后者会意,拿起随身对讲机放在嘴边说道:“放行。”
随即,渔船再次发动,慢悠悠地穿过永固长城最下方的这个船舶停靠点。
感受到船身开始晃动,船舱内立即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带着轻松和侥幸意味的叹息。
过了半晌,蛇头下来说:“已经安全了,放心吧,睡一觉,一觉醒来以后你们就会拥有一个崭新人生的。对了——”转头,又扭了回来,“你们有谁要来甲板上透透气?”
无人回应,也许是因为前半句话过于沉重,又或许是因为后半句话过分轻松。
况茳齐倒是有透气的意思,可是,他的哥哥还有二叔父都没有动作,他也不愿独自一人。
“去吧。”
像是喟叹,况伯愚睁开眼,对况茳齐说。
同时,他拿手肘捅了捅下巴不停往下磕、似乎快要睡着的况亭栖。
“怎么了?”况亭栖如梦初醒,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向老人。
况伯愚对他说:“陪你弟去甲板上走走。”
“……现在?”况亭栖语气有点错愕,“外面不是还下着雨嘛。”
“雨停了。”况茳齐回答了他。他感觉到船身不再像之前那么晃动了。
两分钟后,兄弟二人来到甲板,雨确实停了,海面上风平浪静,清新甚至有点冰冷的空气在黑夜中蔓延。
“冷死了!”况亭栖抱着肩,打着哆嗦。
“哥哥。”况茳齐看向漆黑的海面,轻声说,“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况亭栖不解地问。
“家里的事。”况茳齐语气平静,可却透着一股哀伤。
他转过身,“他们说,是因为父亲犯了叛国之罪,才给况家招来了灭顶之灾,你相信吗?”
他们的父亲,姑苏知府况龙津于一月之前奉“皇帝”之命接待了来自波斯帝国的使节,却被匿名奏折诬陷有叛国之嫌疑。此后一月内,陆续有人证、物证被呈上朝堂,那位“皇帝”甚至不给况龙津解释的机会,直接下令诛灭况家九族。
危急之中,他们和二叔父况伯愚乘坐偷渡船离开了凰明,暂时决定在斯堪的纳维亚联邦一座叫做“玛丽弗莱德”的小镇落脚。
用二叔父的话来说,这叫“为况家留下点火种”。
“你相信吗,弟弟。”短暂沉默后,况亭栖哈着气问。
“我……”况茳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的关键不是他相不相信。
而是,不管他们的父亲有没有叛国,况家都已经覆灭了,仅剩下他们三个人,他们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况亭栖笑了,笑得有点没心没肺,又像是看穿了一切之后的那种笃定的笑容。
“哥哥,你为什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况茳齐的语气接近质问,其实他更想用的措辞是,“哥哥你难道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感到悲伤吗?”
“难道要我把苦大仇深的样子拿出来给你看吗?”况亭栖反问。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况亭栖将目光从平静的海面上收回,转身盯向况茳齐狭长的眼瞳。
这一刻,睡眼惺忪的少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弟弟,在成为凰明帝国的子民之前,我们首先是父亲的儿子,那么,不管他犯了什么罪,哪怕,”况亭栖抿了下嘴唇,“他真的叛国,记住,我们也要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了,那就是复仇,至死方休的复仇。
“即使敌人是‘皇帝’?”况茳齐不敢置信地问。
“即使敌人是‘皇帝’。”况亭栖重重点头,语气分外严肃。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哪怕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朝阳帝国。”说这句话的时候,况亭栖的眼眸中有如狮子般的炽烈光芒在燃烧。
“哥哥……”况茳齐睁大眼,怔怔地盯着况亭栖。
接着,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难怪你能觉醒【狮心】,你真的是疯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过去良久,况茳齐的薄唇突然向上掀起,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像是因为况亭栖的这番话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做吧。”他说,转头看向波澜不惊的海面,心中却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
况亭栖笑了起来,他从来不认为他的弟弟会退却,哪怕况茳齐觉醒的是【蚕马】,可终究,骨子里流的是况家骄傲的血脉。
一片寂静之中,再无人说话。
直到海面的尽头,与黑色夜空相接的地方,倏然闪过一道寸许长的微光。
“是流星吗?”况茳齐突然问,似是要将气氛从刚才那种沉重壮烈中转向更轻松的方向。
“那是长城的守夜人。”
回答他的不是况亭栖,而是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这个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带着些许苏禄人口音的凰明官话腔调。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转过身去。
蛇头拎着酒瓶,晃动着身体站在他们身后三米开外的阴影里,倚着护栏。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苏禄人面孔,高高的颧骨,凹陷进去的双颊,黝黑的皮肤,身材矮小。
在船身顶部悬挂着的渔灯照耀下,蛇头清楚望见了兄弟二人似是秘密被人发现的警觉神情。
他笑了笑,举起酒瓶晃动了一下,“一起?”
“不了。”况亭栖微笑着对他摇头。
况茳齐冷冰冰地问道:“你一直都在那儿?”
蛇头仍然在笑,似乎并未察觉到三人之间古怪的气氛,“我年轻的顾客,不必担心,这艘船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秘密,而我只负责将你们送往美好的未来。请相信我,我可不是那些情报贩子,凡是我所听到的一切——”
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都会从另一只耳朵流出,就像是海面上的泡沫,转瞬便会被吞没的。”
“另外。”他说,“从我本人的角度来说,我对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挣钱,当然,是靠这个挣钱。”他拍了拍栏杆。
“请你们不必警惕,年轻人,我们还有漫长的十五个小时要在一起度过呢,何不轻松一点?”边说他又边喝了口酒。
况亭栖按住想要有所动作的弟弟的肩,示意他不用紧张。
然后,他看向蛇头:“刚才你说,长城的守夜人?”显然,他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
“是的。”蛇头打了个酒嗝,赞叹道,“那可是难得的风景,只有当海兽来袭的时候才有机会得见。”
他语气幽幽地讲述着,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驻守在永固长城的巨型机甲,每一具都有每一具的代号。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奔波于海上的人而言,更习惯称他们为——”
他目光眺望向远方,向着微光稍纵即逝的方向,“守夜人。”
“每当海兽来袭。”他继续说,“守夜人就会被唤醒。”
“伴随着工作人员的辛勤忙碌,炽烈的光芒会自他们菱形的眼眶中亮起。紧接着,他们拖动着数十米长的链剑开始飞奔,剑刃连同着剑尖在漫长的轨道上加速,越来越快,当速度到达顶点的时候,守夜人就会被链剑带着飞向海兽,只需一击,没有海兽能抗拒这样华丽的死亡。”
“一击?”
“是啊,一击,守夜人从来不会发起第二次进攻,因为他们不需要。”
他再次灌下一口酒,叹息,又像是感慨,“所以说,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凰明啊。”
话音落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兄弟二人皆因这个黑夜中的英雄故事而心潮澎湃。
“好了。”蛇头收拾情绪,看向他们,“睡前故事讲完了,小伙子们,回船舱吧。养足精神,我想你们明天到达柳京之后,还会有很多事要忙呢。”说完,他微微欠身,不像蛇头,像是阿尔巴帝国的贵族绅士,准备告退。
况亭栖向他颔首,带着弟弟回到船舱。
夜色越加深重,黑暗中兄弟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些人睡梦中语焉不详的呢喃。直到后半夜,他们才因疲惫而睡去。
船舱外,弯钩似的明月悬在绒绒的天上,皎洁的月光自云层裂隙中向着海上泼洒。
银色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摇摇晃晃,载着年轻人的热血与梦,还有那些关于复仇的言语,慢悠悠地向着地平线的尽头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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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马:出自干宝《搜神记·女化蚕》。传说上古时,有一个男人被掠走了,家里只剩下妻女和一匹马,万般无奈之下,母亲说:“如果有人能把我的丈夫救出来,就把女儿嫁给他。”马听到这番话后,飞奔而去,几天以后,父亲骑着马回来了。母亲将原委细细道来,父亲不同意,马咆哮起来,于是父亲把马杀死,将马皮放在庭院里。马皮忽然卷起女孩飞走了,落在一棵桑树上,女孩化为了蚕,马皮变成了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