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不止是新事物在诞生伴随着旧事物在消亡。它有时像是故意捉弄人,有时候更能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有时候你蓦然回首,发现岁月带给你的是转变。可在有些事上,或者有些人身上,岁月也无能为力。当所有人都以为岁月会抹平悟空心灵的伤痕时,多少个寒暑过去了,大家渐渐发现那是没用的。
他永远都在那里叠“蝴蝶”,从日出到日落,由春至夏,风霜无阻,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十年复十年。不叠时就眺望着不周山的方向。他这个样子让所有人都习惯了,不管是五行山的人,还是天廷、灵山,都习惯了。五行山下的镇子里,有人从呀呀学语看到耄耋之年,认为亘古不变的就是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日夜交替、四季更迭和孙悟空折蝶。当他们皓首苍颜时,会对儿孙们讲——打从他们记事起,孙悟空就在那里叠啊,叠啊!我都看了一辈子了。真盼着我闭眼之前,他能不叠了。可最后,他们离开人世时依旧带着这个遗憾。
不管是动乱的中土和还是四分五裂的西域诸国,甚至是十几万里外的天竺、大秦都流传着一个神猴为了等待心上人而叠“蝴蝶”的传说。多少人途径五行山时会惊呼:“老天,这原来是真的!”
但岁月不会因孙悟空没有改变而有一刻停滞,不知多少年过去了。绮云驾云自东海而来。自从离开不周山后,她失魂落魄、漫步目的地四处游历。这样过了三年,她渐渐平复了心中的伤痛,便在东海上找了一处仙岛潜心修行。经年累月的孤独无依早把她的天真烂漫磨砺成了坚韧不拔。
最近半个多月来,一个念头经常在她心中萦绕——该回五行山看看了!许久以来,她心里都刻意逃避着这个地方,物是人非,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对钟离秋的回忆。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相信心底的伤痕已经愈合,不再流血了。除非刻意触碰,不然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她边飞边想,不知不觉间好像快到五行山了。可眼前却是一座被红色浸染的大山,如同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枫叶一般。但时值阳春,又哪来的火红色枫叶呢?到了近处,才愈发触目惊心,方圆数十里的高峻大山竟全是红色的,如同造物主错把红色当绿色涂遍了整座山峦一样。绮云在大山上空使劲揉了揉眼,四处张望,确信这确实是五行山,而且不是光线给人的错觉。偌大的五行山确实是红色的。
她惊愕地按落云头,落在山脚,方才看清,这里全是蝴蝶——用红色丝带叠成的“蝴蝶”!
她缓缓地从脚下拾起一只。这种“蝴蝶”——她当然认得,这是钟离秋想出来的一种神奇叠法,除了钟离秋和她,就只有孙悟空会了。她依稀想起,很多年前,姐妹二人要去洛阳找郭颖,临行前钟离秋安慰依依不舍的悟空,叠蝴蝶就能传达他的思念。一路上钟离秋不住的笑,笑过之后又失神地发呆。那时绮云还拿这件事来取笑。而如今,她拿“蝴蝶”的手在发抖。
一阵温润的春风从山坳处迎面吹来,纷纷扬扬地卷起成群的“蝴蝶”,挥舞着双翅,似乎有了生命一般,轻飘飘地从她面前飞过。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蝴蝶飞舞的景象。风吹之后,一切又都恢复如初,山顶上、山脊处、山谷间、每一株树上、每一寸土地上,满满的仍是“蝴蝶”。整整五座山峰,几乎找不到一丝缝隙。
她渐渐回过神来,缓缓地踩着“蝴蝶”拾级而上,每走一步,心头都会颤一次。枝头不是还有零星的“蝴蝶”翩然而落,偶尔如花瓣似的,洋洋洒洒。她不禁想起钟离秋和悟空那次永别的场景——当悟空恋恋不舍的时候,钟离秋握着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一直陪着你出来,去过那远离纷扰的日子。”说着。她掏出一把红丝带塞到他手里道:“你每折一个,我都能感觉到。”
你每折一个,我都能感觉到。
这句话在绮云心中久久回荡。她叹息道:“姐姐,他折了这么多,你感觉到了吗?”她踉踉跄跄地摔倒到了路旁,捂着胸口,感觉心中很堵,然后艰难的爬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怕把那些“蝴蝶”踩伤,仿佛它们每一只都是满载着思念的生命。
她恍恍惚惚,下意识地走到那条最熟悉的小路。就是这里,她和钟离秋无数次从这里走过,去找那只猴子,而今她每一步都分外沉重。她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这些年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无坚不摧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静谧,静得连阳光都是那么温柔,仿佛那次离去只是昨天的事,仿佛这里已被定格了这许多年。只有漫山遍野的“蝴蝶”才让她意识到已是沧海桑田。
渐渐地,那个模糊的身影出现了,还是那么熟悉。等到那张脸逐渐清晰起来,绮云停住了脚步,去端详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猴子。他模样没有变,但已再无半分飞扬、顽皮的气息,变得坚毅而深沉。那双手已磨出了积年的老茧,仍灵巧细致的进行着每一个动作。虽然手法已炉火纯青,但他仍然全神贯注,周遭的一切都无法让他有半点分心。
绮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由东向南,又渐渐偏西,老陶来了、五方揭谛来了、金蝉子来了。每一个人惊讶之余都十分欣喜,但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敢露出一点声响。许久以来,每个人都祈盼着能有一把钥匙打开他心里那把世上最牢固的锁。
被云霞遮在后面的太阳,一下子闪了出来,一抹金色的霞光洒在悟空身上。他叠完手中的“蝴蝶”,摆在一旁。他享受着霞光的洗礼,嘴角抿出一丝浅笑。片刻之后,他转头看着不周山的方向,凝望着。
绮云的喘息渐渐加重,胸口一起一伏的。悟空终于觉察出了异样,转过头来,看见绮云先是一怔,随即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想她身后搜寻,去找那个他日思夜盼的身影,随即又陷入了短暂的失落。
绮云从地上捧起一把“蝴蝶”,一步一步挪到他跟前,尽全力克制住自己,颤声道:“都一百——六十——多年了!”
说完,她紧咬着嘴唇,浑身颤栗着。
悟空仰起头,那双曾经灵动、洋溢着无限热情的双眼,如今淡然而深邃,如隐藏于高山峰顶的湖水一般。
绮云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失控,柔声道:“一百六十多年了啊?石头都能被水滴穿,山都能被风吹裂,你还不能释怀吗?”
老陶已经泪流满面,五方揭谛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失声痛哭,金蝉子转过头去,泪水簌簌而下。
悟空微微一怔,凄楚地淡淡一笑,喃喃道“一百六十多年了……,竟然这么久了。”他盯着地上的“蝴蝶”,陷入思索。
又是一阵静默。
“她走的时候,说过没有?”悟空头也不抬地问道。
一句话勾起了绮云的回忆,想起钟离秋的遗言,她追悔莫及。一百多年前,她就该回来的。她忙道:“姐姐让我告诉你——她再也看不到你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她让你不要放弃希望,忘掉你们的约定,也忘掉她。”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悟空,然而他听过后,几乎没什么反应,神色平静地凝望着不周山的方向。日暮西山,红彤彤的夕阳洒下温暖的余晖。
“绮云,你知道吗?”
“什么?”
“我活了六百多年,最快乐的时光不是在花果山当美猴王,也不是在天上当齐天大圣,而是认识她的那一百多年。如果能和她长相厮守,即使永远不能出去我也愿意。如果我连她也忘了,连那一百多年也忘了,那我还剩下什么?”
“曾经也以为,男女之情的极致便是生死相许。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凄婉哀伤的事。当一个人故去,留下另一个人独活的时候,用情越深,就越心痛。”
“我无数次在心中想象——她和我手挽着手,一起用身体补上天空的缺口。我们即使化作天的一部分,仍然紧紧地靠在一起。无法和她一起赴死,是我毕生的遗憾!”
说罢,他依旧继续叠“蝴蝶”道:“我知道你们不忍看我这样。可我仍觉得——她是能感觉到的,她会回来的。”夕阳剩下最后一抹醉人的残辉,将红灿灿的山峦渲染地无尽迷人。悟空脸上熠熠生辉,犹如一尊神像,永恒地在等待。
绮云惋谢了众人的邀请,说只想一个人呆会。她觉得胸口越来越疼,几乎无法喘息。她踉踉跄跄地循着小路,走回以前居住的竹楼。走着走着,当周围寂静的时候,她再也强撑不住,两腿一软,趴倒在铺满“蝴蝶”的路上,接着胸口一阵翻涌,“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前的‘蝴蝶’被鲜血浸染,双翅颤动着。终于无需再克制了。她失声的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能自已,胸中的苦水漫天卷地倾泻而出。她心里一遍遍厮喊道:“姐姐,你看到了吗?他等你等了一百六十多年哪!他叠了满满一山的‘蝴蝶’啊!你看到了吗?你回来啊!”
一切照旧。悟空依旧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的叠“蝴蝶”。所有人都放弃了让他停止的念头,也可以说大家成全他了。绮云没有走,回到竹楼住下了。从此又多了一个人为悟空准备丝带,放置叠好得“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