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对着漫天飞雪擦拭着早已失了光泽的剑,辜何清总会想起当年那个有着明亮的眸子,总是问他各种问题的少年。
那个少年叫做陆宸,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临阵三声笑,一曲破万军”的梨花曲临阵君子陆子安,竟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为什么你出剑总没有声音呢?”记不清是几年前了,辜何清只隐隐记得陆宸常问他这个问题。
辜何清答得简练:“我练的是无声剑。”笑话!要是他出剑还有声音,那他这个“无声剑夺命客”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要练无声剑呢?”
“方便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呢?”
“报仇。”
“为什么要报仇呢?”
这次辜何清没有回答,只冷冷扫了陆宸一眼。问他为什么报仇,无异于戳他的痛处。
一夜之间从万剑宗未来掌门变成无家可归的乞丐时,辜何清才八岁。现在辜何清二十八岁了,但对于当年的一切还记得清晰,清晰到甚至记得哪一剑哪一刀是谁所发,伤了谁,伤在哪儿。辜何清记性好,过目不忘,不仅对于各种剑谱、文书,还包括对于发生过的事,见过的人,都深深刻在脑海里,抹也抹不去。八岁那年,小小的辜何清被埋在尸堆里,睁大着失去光泽的眼,努力想看清每一个人的脸。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记住一切,准备日后有一天……报仇!
二十年前,万剑宗得名剑弑魂,怀璧其罪,为天书楼所灭,弑魂剑亦下落不明。谁能想到一代名剑竟就是那个八岁的孩童手中的锈铁?
就像……无人想得到今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临阵君子陆子安,只是个爱问为什么的少年……
辜何清本以为陆宸不会再问,便索性侧头去看外头的雪。辜何清难得看到如此大的雪,漫天飘洒像是在送葬——以辜何清的心境,若要求他说什么“未若柳絮因风起”便是在难为他。
雪天往往静得出奇,所有声音和纷乱都被大雪掩埋了。谁知,隔了半晌,陆宸又出声了:“那你报了仇之后呢?”
“没想过。”辜何清堪堪回过神来。
“你现在这样快乐吗?”
“江湖人有何快乐?”辜何清想冷笑,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辜何清在心中暗骂“站着说话不腰疼”,在辜何清的记忆中,“快乐”一词已经蒙上了许多层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知明日命还在不在?江湖上快乐的人能有多少?快乐的无非都是些背后有家族庇护的浪荡子罢。
陆宸眨了眨眼:“江湖人难道不能快乐吗?”
辜何清无言,许久他才发觉一直是陆宸在问他问题,他还没问出过什么。辜何清心中警钟长鸣,当下问道:“你又为什么要练暗器和毒呢?江湖上谁不知晓你临阵君子‘梨花曲出,百步绝行’?”
“因为江湖上用剑和刀的人太多了,我想用一种其它的武器,这样我就可以多知道一门武功了。”陆宸答得爽快。
“名气可不是‘多知道一门武功’便能闯出来的。”辜何清一语出,方觉到自己的尖酸刻薄,但却并不后悔。这却是辜何清心中所想,辜何清觉得陆宸说话藏着掖着,虚伪至极,便忍不住出言讽刺。
陆宸却恍若未觉,道:“那是当然,我还经常去大小纷争中看热闹。我想多看看这大千世界,知道得更多一些。”
“这样就快乐了?”
“是啊。”
雪天颇冷,两人聊得不算欢畅,便埋头吃酒。陆宸的酒量不算好,一边说着“我不会醉”,一边一碗碗满上干尽,不多时便趴下了。辜何清只慢慢地喝,抿个几小口,再看着陆宸喝下一大碗,这么一来,也无怪乎陆宸比辜何清先醉。
天边泛起了白色,在夜的晕染下是如丝如缕的淡紫,外头的雪早便停了,积了一地,在残月下闪着莹莹的光。辜何清结了帐,抬手将锈剑挂在腰间,便隐没自已于雪地中了,没有回头。
江湖人便是如此,今朝相遇便把酒言笑,明日孰知阴阳两隔、天涯海角。
那天之后,又是十年,天书楼覆灭,无声剑夺命客下落不明。多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剑客,“纵横棋局为过客,冷眼笑看人间事”,无声剑局外客。无人知其中缘由。
那天,火光燃烧了半片天空,天书楼在火光中倾倒。
“楼也烧了,你这仇算是报完了吧?”从阴翳处走出一青年,梨花曲临阵君子陆子安。当年的少年,如今已蜕变得沧桑了几许。
“你这也是来看热闹的?”辜何清冷笑,“不杀尽天书楼所有人,又怎能报我万剑宗满门被灭之仇?”
“三十年了,不能忘却吗?”
“若换作是你,你忘得掉么?”
“想忘掉,便能忘掉了……”
辜何清无言,看着雪片子在火焰上舞蹈,快速地化作水雾散去。辜何清没有说话,将手覆上了剑柄,天书楼的最后一个弟子倒下了,出剑无声。
辜何清缓缓收剑,笑着看向陆宸:“你真是来看热闹的。”辜何清的脸上还沾着血水,使他这个笑容看起来分外狰狞。
“你今后打算如何?”陆宸问道。
“归隐山林罢。”
“既然如此,那我是来救你的。”陆宸忽而无比认真道。
辜何清笑了:“救我?”
“天书楼有后手,明日之后你便会被冠以‘剑圣’之名,往后来挑战你的人将有千千万万。江湖约战,非生即死……”
“来挑战我,杀了便是。你又打算如何‘救’我?”
“我跟着你,帮你挡一阵。”
“你凭什么管我这些事?”
“因为我想看到这件事的结局。”
辜何清看了陆宸半晌,叹道:“既然你想跟着我,那便跟着罢。”
如陆宸所说,那日之后,辜何清确实成了传言中的“剑圣”,无数剑客都在寻找他的踪迹。陆宸果真是在救辜何清,他带着辜何清四处流窜,半年之内,两人连片衣角都没被旁的江湖人碰到。
辜何清常会开玩笑:“子安,若不是知道你,我都以为你是杀手了,这样精于藏匿,天下可没几个。”
“精通藏匿可不一定要是杀手,还有小偷。”陆宸也半开玩笑道。
两人便都笑。这段时间,辜何清笑得比过去数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那夜,剑出鞘的声音格外沉闷,闻声辜何清怔住了,良久辜何清问:“子安,你听见了吗,我的剑出鞘的声音?”
陆宸觉出了辜何清语气中的悲凉,许久才缓缓点头。
“我的手抖了,拿不稳剑了……”辜何清忽然笑了,却像是在哭。这些年疲于奔命,辜何清的身体早已垮下,全拼一股报仇的意气吊着。仇报了,那股意气散了,辜何清亦有所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糟,手不再稳了……
陆宸沉默了,半晌,他道:“我通医理,能治好你!”
辜何清摇了摇头,他自己清楚,治不好的,他没了意气,什么药也无法吊住他的命。
……
辜何清的行踪终是被发现了,失去无声剑的辜何清生死难料。
那天,陆宸带着辜何清的剑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江湖上有了剑圣已死的传说。
陆宸留下的只有一张字条:“我看到了结局,无憾。还有,二十年前,多谢。”
辜何清攥紧了拳,这是他这几十年第二次感到如此无力,第一次是在三十年前万剑宗被灭的时候。辜何清感到很冷,天地间什么都不能令他感到温暖……
……
二十年前,一座边远的小城,却是熙熙攘攘。
“这小兔崽子,偷钱,应该断了他的手指!”
“不是第一次了,小小年纪不学好!”
“就是,之前那几次偷窃,估计也是他干的!”
……
一群大汉围着一个穿着破布衣服的小孩儿,小孩儿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瑟缩着看着周围的人,不言不语,只有眼睛特别清亮。
“这是怎么了?”小孩儿听到人群外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方移了移视线——那是一个白衣少年,腰间配一把锈剑。
“这小兔崽子偷俺们的钱!开始他在俺们旁边躲躲闪闪俺们还没发觉,他一靠到俺身上俺就觉得不对,回去一看果真少了钱!”
白衣少年看了看小孩儿,忽而严肃道:“把钱还给人家。”
小孩儿颤抖了下,却是乖顺地从兜里取出了个钱袋扔在地上。为首的大汉捡起钱袋打开数了数,方骂骂咧咧地叫旁人散了。
小孩儿依旧瑟缩在墙角用明亮的眸子看着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沉默了良久,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小孩儿手边,退后几步道:“里面的银两够你生活一阵,不要再去偷了。你资质不错,应该去外头看看……”
……
“知道你酒量不好,但我还是请你喝一次酒罢。”辜何清在坟前缓缓洒下一碗酒,看着酒水在地上流动,缓缓下渗,直至只留下一摊湿印。
“这大千世界,我会为你好好看看……”
辜何清将自己湮灭于白色的天地。
剑,依旧是无声剑,却再没有沾过血。
他从今往后,只是一看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