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千般,千丈浮屠,遗恨百载人间路。管他灯火几朝,几季花树,功成却将流华妒。”那戏子上台吚吚呀呀唱着,是《千重门》。
忽有人冲上前,指着我的鼻子喝道:“傅尧臣,枉当年殷相待你如心腹,你竟害了他谋你的前程!”
“你们都道他祸国殃民,但你们谁知道他的忍辱负重?”那人说罢便被拖了下去。
我往常只道他风评极差,却不知还有这等人忠诚于他。
殷兄啊殷兄,你真是阴魂不散……
“你们都道他祸国殃民,但你们谁知道他的忍辱负重?”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
……
“他们都道你祸国殃民,我却觉得,满朝只有你一人忧国忧民。”于今有数年了,那时他已是丞相,我不过刑部一小员,却是与他交于微末的。如此所言,却也是真话。
“忧国忧民?呵!”他只是笑。夏日向来莫测,转眼阴了下来,几只鸟雀叽叽喳喳闹了一阵,也飞去了,留下满庭寂静。
及第之后,除却公事,我只与他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曲江宴。他红衣簪花,确显出“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器宇轩昂。我得了个末甲,与他隔了近百桌。后来,我记得我醉了,有人来搀我,那人的手是温热的——是他。
第二次见他,我是刑部侍郎,他已是丞相。
便是那个夏日,送礼的车队将相府围了一圈。阳光将一切明晰,反显得不那般真切了,几只鸟雀被车惊了在空中扑棱。一个词自我眼前浮现:“门庭若市。”
我从后门进入相府。府中仍能听到外头的聒噪,却显出一片寂静来,喧嚣为底色的寂静中,他正在看书,见我过来,忙将书往案角一阖起身来迎。
我方感到局促,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却先开口了:“尧臣,你来了?”他一如既往唤着我的名,我心中不由大定。
“是啊,当年同榜几人只有你算是无愧宗师了……外头那些个好歹也是朝廷大员,就这么吃了闭门羹?”我打趣道。我的目光投向书案,匆匆一眼便见左侧叠了半尺高的折子上头放了卷卷宗,我认得,是刑部的旧案。右侧是一本书,《千重门》,市井间的通俗小说。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却恍若未觉般:“这时候上门的大都是些投机之徒,得罪了也无妨。铁骨铮铮士大夫一流怕是不屑与我为伍的罢。”是了,他那时的风评便已不佳。
我抬眼,猛然发觉这些许年他瘦了许多,原本如画的眉眼淡了,很空,显得缥缥缈缈不甚真切,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时间我竟不忍开口,但最后我还是说了:“殷兄,不知可否带携愚弟……”
他抬眼,脸色没有分毫改变:“皇上信不过我,届时经我举荐之人怕都不得善终。”
“这……殷兄你……”
“到了这位置,生死早便不由己了。”他的笑容很冷,全不见笑意,这话已是大不韪,他话出口后似是察觉了,一怔后笑道,“尧臣,这些话我也只与你说了。”
我明白的。前些时日,他刚除了丞相许攸,打散了旧派。人们都道他处心积虑扳倒许攸,却怎知他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只是,皇上忌惮许攸是因为许攸手掌重权,如今却只不过是将许攸换成了他……
“尧臣,帮我从刑部提一个人。”他忽然用冰凉的手指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是皇上的意思……”
我通过手心感受到,他要查的是当年那个旧案……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个旧案又牵扯出了许多人,整个六部被他清了一遭,血腥气出了城还能嗅到。被推上圣明之位的是皇上,而由此臭名昭著的却是他殷望。
第三次见他,我刚擢大理寺卿,他却已得了皇上的厌,满朝文武都疏远他。
虽才秋日,却已显出冬的寒意,匆匆从北方飞来的鸟雀怕都要悔青了肠子。相府门前几只雀鸟瑟缩着啄食,我一过去,便作了一愣后一阵阵飞起。
相府中落叶积了一层,该是许久不曾扫过了,他坐着,看着落叶,目光却落向空茫,倒更像是在看落叶间的虚无。
他看到我,没有起身。相府中比外头还要冷,他穿得单薄,我心中终是不忍,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一般的冷。
“殷兄不妨致仕罢……”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依旧很空:“到了这一步,我还退得了吗?就算退得,有怎舍得?”
……
我擢升后接到的第一道御令便是查他。
那是一个雪天,雪天往往寂静,因为雪会埋葬一切声音。我却觉得我仿佛在被一片寂静蒙络下的喧嚣灼烧。
“殷相,对不住,皇命难违。”我道。
“傅大人,不知某可否再见皇上一面?”
“恐怕不行。”
“那可否帮某带一句话给皇上?”
“本官尽力。”
他凄然地笑了,望着天空,我从未见过如此哀绝的神情。他道:“你道我祸了你的国,那当初是谁先招惹的我?”他说罢仰天哈哈大笑,笑得癫狂,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
我将他关押在天牢,那句话我自然只字未曾向皇上提过。他不要命,我还是要的。
他进天牢的那一刻已注定是死人了,朝中几番清洗,血腥气再次笼盖了都城。后来,他死了。
“死了?”——“是的,用一根簪子扎了心口……”
那天出了太阳,百姓都道他死得好,连老天都为之感到快意。只是,他究竟作了什么恶,谁也说不清楚。
我擢升丞相。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皆来道贺,一片喧嚷吵得我心烦。
“管他灯火几朝,几季花树,功成却将流华妒。宫闱九转,九重皇都,王侯将相皆作了土!”台上依旧在唱着,吚吚呀呀惹人心烦。那戏子唱罢便下场了。
夜深,撤了班子,只余一座空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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