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舒自小白本性淡漠,天资聪颖却不以此为荣,不以此炫于人前,王公贵族的同辈子弟们于他面前各种各吹捧夸耀,因为彼时能入的他眼的人连带着会被人刮目相看,饶是起初看他不顺眼的大皇子陈湛后来也妄图与他结作至交。
日子一久,受人敬仰本应是件让人求之不得的事,但高舒白却不以为然。周围的人无论他说什么想都不想便张口附和,几乎没有能与他正常说道事物的人存在,别人只当他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哪里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彼时他说是便无人敢言半个不字,他说往左便无人敢向右迈半个步子。
他那时从来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打破他思想中对人的定义,会有人打破常规惯例,就像终年平静的湖水忽然汹涌沸腾,淹没了埋藏于原本世界里那一丝无法言喻的存在。
在父亲为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后,皇上亲临高府为尚书大人的母亲贺八十大寿,顺便也是他的庆功宴,大姐姐高菲羽彼时尚为高嫔,皇上带她回本家怎能少了皇后娘娘,于是连带陈湛陈昱,加上尚被左迁的朝廷肱骨之臣刘开远的独子刘诰,监察使苏忠贤的长子苏启言,与高府二子聚在花园一块儿玩。
高舒白少年老成,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们玩蛐蛐,四脚虫子,这些东西他丝毫没有兴趣,站在树下只有掠耳的风做伴,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像书里写的那般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相反而是索然无味,尽管知道自己因得天独厚的天赋被很多人艳羡赞叹,但其实在他看来无非是洞察了寻常人无法预见的世界,不像同龄人那么热爱事物罢了。
便是如此高舒白对闯入视线里的粉衣女童触动了某跟未曾觉醒过的心弦。她身边跟了个黄衣梳着双髻的女童,粉衣女童矮了黄衣服一个头,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勇敢,或者在他眼里应该叫做“不知天高地厚。”那时他腰间别了一个紫月玉挂坠,苍青色的绸制流苏一根根反射迷人光华,比那晴空里太阳还要耀眼些。粉衣女童打老远就盯上了它,乌黑圆溜的大眼睛被途中的风划红了。
他正疑虑面前这个视他为无物不懂礼法的小女孩是谁的时候,她已移至他身前,一股花香传入鼻尖,脑袋连他的下颚都及不到,倒是镇定如同是在取自己的东西。
腰间蓦然一紧,见她低着头双手并用,取自己的紫月玉佩,长睫一睁一垂间似扑闪蝶翼试图振翅远飞的蝴蝶,那个角度正好看见她抿起圆润粉嫩的双唇,黄衣女童似吓坏了般压低声音唤她不得无理,她却全然未闻,很快就解下了那块紫月,不知物什的主人在一旁微蹙着眉打量她的一举一动。
粉衣女童将它举起与头平齐,对着太阳的方向由衷赞叹:“好美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这么美的玉佩。”镰月状的玉佩被金色阳光镀上了一层紫光,苍青色的丝质流苏摇摇摆摆的在日光的照拂下映入他的眼,他竟然也会觉得这个东西很美。
粉衣女童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他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他从未受到如此对待,呆滞了半晌,回过神来她已加到那群玩蛐蛐的人里头,看见哪只符合心意张手就抢。二皇子陈昱向来嗜好此类,却纵容她从他手上接连夺走多只“王”,连同大皇子陈湛也毫无怨言,还主动奉献。
她眼中不曾装过他这个人,不但如此,几乎在场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他站在树下眼睛便聚焦了,看着她小小身体在绿草灌木中起伏晃动,慢慢的,惊讶中蔓延了一种不得言明的感觉。后来她竟荒唐的把手中一只被截肢的蚂蚱作为挂坠的交换物品,晃荡他眼前,见他不接撇着嘴巴把他的手从袖中拨出来,丢下那半死不活的蝉之后也不管他,拔腿便走,走的风轻云淡,仿佛方才的行为是在交易。
可谁敢这么与他交易,若是他亲自去街上买东西的话,商贩不收钱还反过来无私送他,自此高舒白心里一直对这一日,这一人耿耿于怀,念念难忘。
那是年少的悸动,直到再次遇到那个人时,他才知道自己沾染了书里才看见过的东西。关于她,起初他觉得是他所遇到的人里的异类。但在真正知晓的时候他豁然开朗,终究是当初幼稚无知,此间人世,从前他的眼睛因“神童”身份被蒙了白雾一直看不清,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生来该受所有人仰仗,一直都是自己的认知有误,粉衣女童的“无礼”则是当时最好的印证。
那日揪着陈昱袍子的,吵闹着要同他一起听夫子“讲故事”,不容置喙说一不二的夫子居然留下了的那个女童正是当日那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夺走他的东西,不平等交换还自认为理所当然的粉衣女童。再见到的第一眼就对上她的眼睛,她仍旧似当初视她为无物。时隔一年的她在夫子讲授期间依旧是当初的样子,打断夫子的话行为之勇猛,就连平日胆大妄为的高禹宣都要三思后行,顾虑重重的事情被她轻而易举做出,夫子甚至时常夸赞她的问题新颖,要换作旁人早就被罚抄诗经三百遍了。
他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宫里最受宠爱的公主,她的生母是皇后,她的两个皇子哥哥对她宠爱有加,她的父亲是九五之尊的圣上。真正受人敬仰的应该是她,一年的时间不长,但世界却在急剧变化。忽然冒出了另一个天赋异禀的“神童”。那人他见过,样貌与他不相上下,但如何也料不到他在一场诗词赴会中居然被他斩下原本属于自己的冠首,半月前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每日每夜都如同历历在目,所以在见到她一系列的作为之后,愈加将此前的两件事情深深藏进了心底,生根发芽一日日经血液的灌溉,最终成了参天大树。
他那时不知道,那一瞬间足以决定他将来一生。
高嫔册封贵妃的大典上,高舒白进宫伊始就怀揣一个念头。众人落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时,他的目光逡巡着殿内的每个角落,终于在看见一身翟衣的她端坐以笑示人,多少个春秋不变,她已出落成了韵致天成,端秀守礼的公主,当年的模样不复存在,他不知不觉便拿出那个粉衣女童的样子与现在的她作比,究竟是怎样的时光,能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这次也没能再看见她拿走的紫月玉坠一眼,修长五指摩挲着腰际那块一模一样的挂坠,他这才惊觉,它已不如最初到手的那般棱角分明。
当日失了那块紫玉不久,他便大费周章弄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那上好的玉材难得一求,足足两月才辗转多处到了他手里,他格外珍惜,视如珍宝,随身佩戴,却不知再也寻不见原来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