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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方向

教堂山,北卡罗来纳州

“查理,你来晚了,不过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去。”

“英格丽德的牙套上有根铁丝松了,扎进了她嘴里,所以送她上学之前去牙医那里矫正了一下。真不好意思。我看镇上戴牙套的孩子里,大概有一半的铁丝都松了。我们等了一个小时,结果扎紧牙套只用了五分钟。劳拉最近不在,我真是要疯了。不过我们肯定来得及,妈妈——十一点才开始呢。”

卡米尔穿着件轻薄的针织衫,是柠檬绿色的。这种颜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穿都好看,她皮肤白皙,有几缕头发刚变成浅金色。看着大厅里的镜子,她觉得自己要么是某种水下生物,要么就是得了黄疸。这一刻,她觉得有些羞愧。是不是每个美国中老年女士都会有这种浅金色的头发?还有,现在多大年纪才算是中老年?当然,说她年老也不为过。她抬头看了看查理,查理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那种神情中透着一丝忧虑,卡米尔第一次看见查理的这种表情,还是查理上幼儿园的时候。当时,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红薯都已经长藤了,只有他的还没有发芽。“我觉得你会喜欢的。”查理说。但卡米尔觉得这句话根本没有说服力。

“这次劳拉去哪儿了?又去国外了?”查理的妻子是丹麦人,是斯堪的纳维亚年度旅行指南手册上各家餐厅及酒店的匿名检查员。她总会出差,所以查理就得挤出时间,放下画笔,带着英格丽德东奔西走——最近,查理还要开车带着自己的母亲去做理疗、去鲜菜市场、去看康沃利斯草原等。一般卡米尔会自己开车,可她在三周前刚做了右膝置换手术,所以查理觉得还是亲自送母亲去比较好。

“好吧,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温哥华吧。”正是劳拉劝说卡米尔搬去康沃利斯草原的,那里的风景如诗如画,有超过五十五个小社区。查理的父亲去年去世了,从那时起,劳拉就一直想着,卡米尔一个人怎么照管五间卧室的大房子,怎么倒垃圾,怎么应付孤独感,更何况还有车库和阁楼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杂物呢。查理明白劳拉的意思,但他根本想象不出来,母亲从一间隔板房里走出来的样子,那里的露天平台还是围着一棵橡树建的。究竟有多少人会在绿荫中庆祝自己的生日?卡米尔自己的花园也很大,没错,照顾花园也是一种责任,可她就是喜欢走在绣球和苦艾之间,每年秋天,她都会种上几百株水仙,晚春时节还会采摘很多绽放的牡丹。查理也记得自己的经历,比如自己用黑色钢琴演奏《老人河》和《月光》,蚂蚁们就会从白色或粉色的牡丹花中爬出来,爬上钢琴。白色的牡丹花中间有一抹玫瑰色,查理当时觉得妈妈肯定亲吻了每一朵花。

“温哥华听起来很棒啊。那儿有丰盛的晚餐和时髦的酒店。要是我,也不会选这次短途旅行,我也会去温哥华。”卡米尔脱口而出。她同意去康沃利斯草原看看。卡米尔知道,自己的儿媳并不只是想控制自己。劳拉真正担心的是,卡米尔开始思考劳拉所说的人生的“下一阶段”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卡米尔怀疑,劳拉真正谋求的是这栋伴随查理长大的房子——房子的客厅很宽敞,有落地窗,可以俯视斯比特溪,而且厨房里的石灰华餐台真的很长很长呢。可劳拉又有什么错?单靠查理的绘画工作,可能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卡尔斯伍德谷脆弱的简易房。而且,劳拉实际上就是围着机场、客房服务、厨房检查、淋浴门检查、夜床服务转,你换好衣服刚要吃晚餐,任务就来了。此外,她甚至还得看看酒店床底下的情况。说到底,这真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工作。

可能查理的想法比较单纯吧。他只是不想看到这座房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不想让陌生人把高尔夫球杆和圣诞节装饰放在自己的阁楼,毕竟那里还有他之前浮潜的装备、网球拍、大学课本和早期画作呢。他妈妈的绘画作品也放在阁楼,对着天窗摆放。劳拉之前提过,如果查理的妈妈喜欢康沃利斯草原,或许他们可以一起搬过去,远离这种砖房子——卧室挑高很低,硬木地板也发黄了。查理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实现,除非他妈妈愿意继续支付高昂的税费。查理不知道父亲留下了多少钱。他觉得,为了母亲之后的生活,父亲应该留下了不少钱,所以他希望自己之后也能得到一笔意外之财。查理知道巨额的人寿保险,过生日的时候,妈妈给了他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妈妈,就去试试吧。就看一眼。客观一点儿,可能你真的会喜欢康沃利斯草原呢。那里有所有的艺术流派。你应该继续画画的。你知道关于绘画的一切——你记得十六世纪之后的每一幅画。况且,他们也说了,那边的餐厅很好——有烤比目鱼、炖猪肉、蒜香鸡——我在网上看过菜单——午餐、晚餐都很棒——再也不用忙乎着做饭了。再说了,那边还有很多人可以做伴,你懂的,你和爸爸两个人都非常……非常亲密。还有,你还能有自己的公寓和车。”

“知道了,亲爱的。我一直都很开放,不过,说真的,我的膝盖很快就没事了,而且我还……”她朝客厅里的各个物件挥手:摆满了书的书架、钢琴、两张蓝色天鹅绒沙发,还有他们去土耳其探险时——或者他们说的旅行——带回来的地毯。“查理,你看。这个家,家里的一切,”她又挥了挥手,“要告别好长时间呢。”

刚开始那种困惑的目光消失了,卡米尔的眉头皱在一起。查理看着她说:“妈妈,你想怎样做都可以。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这么想就太好了。去年某个春天的下午,丈夫查尔斯下班回家的时候,她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回来了。”查尔斯走到前门的时候说。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厨房。”

查尔斯把自己的公文包放在客厅桌子的桌角,之后就进了卧室冲澡。卡米尔在厨房洗生菜,水声很大,所以没听到查尔斯摔倒在地板上时“咚”的那一声。这一倒是因为突发的心脏病,查尔斯撒手人寰。

从标识牌上看,康沃利斯草原之前是个大型奶牛农场。农场旁边是印度贸易之路(之后成了一条小路)。革命战争期间,英国将军和士兵们就因善于行走而闻名。那个社区的地址写的是教堂山,不过,查理现在才明白,它是在希尔斯伯勒附近,离城里有十万八千里。他妈妈说得更简单、直白。在八十六号高速公路上飞快地开了二十分钟之后,卡米尔说:“那地方肯定是在虚无的东方。”说完,他们俩都大笑起来,查理打开天窗以及其他的车窗,尽情呼吸着犁过的棕色土壤、树上的绿色嫩枝,还有存在路边沟渠里的四月雨水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再过不了多久,金银花就会盛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每年春天,当地一家餐厅都会推出金银花冰激凌,查理也总会在短暂的春季里,带着卡米尔到那里用餐。查理喜欢看母亲收到小礼物之后的反应:看到一束从杂货店买的郁金香,或者一篮从自己的果园里摘的李子,卡米尔的脸上都会立刻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之后,查理就会觉得,让母亲开心是自己的分内之事。

康沃利斯草原的白色大门敞开着,查理跟在另外三辆车后面进了大门,沿着曲折的车道一路开到战前建造的有圆柱的房屋——现在,这里是整栋建筑的餐厅和演示室。很久之前,这座房子属于道尔顿家族。这个家族在一个世纪之前,捐资建造了该地区一半的大学校舍,最近建成的医疗研究中心更是吸引了很多住在附近的人。

后来,由于道尔顿的后人们养了田纳西走马,且婚姻失败,所以失去了大部分丹纳·道尔顿一世创造的财富。可现在,还有谁记得丹纳·道尔顿当初是如何积累这些财富的呢?这个家族渐渐败落,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丹纳四世——老年昏聩之时卖掉了自己的田产和房子,之后和自己的护工结婚,搬到了萨拉索塔。那片静美的土地一直延展到艾诺河,结果却和那座著名的房屋一样,被一个名叫夏洛特的开发商买走了。这个开发商的背后是几位钱财颇丰的风险投资家。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康沃利斯草原。

白色的方形外屋散布在主屋后面——那是四个不太显眼的零售商店。卡米尔知道,那里有一家使用当地咖啡豆的咖啡店,一家销售昂贵桌布、蜡烛、香皂的商店,一家口碑还不错的美发店,还有一家名叫“墨”的书店——很迷人,总可以吸引著名作家来此举办活动。主屋两侧的街道上,有很多村舍风格的公寓,相互通连。每个小公寓前都有一个带栅栏的小花园。远处,有一座U型建筑物,很大,算是行政楼,大楼一侧是辅助生活室,另一侧是临终关怀室。住在这里的人将这里称为康利草原。卡米尔之前见过这里:凯伦是卡米尔之前当老师时的同事,她眼睛有点儿看不清,就去了医院,可检查结果显示,凯伦的大脑里长了一个大肿瘤,大概只有两个月的生命了,卡米尔开车去看了凯伦几次。最后八个月,凯伦过得很平静,医院临终关怀的工作人员照顾得也很细心。凯伦临终前不久,卡米尔来看她,后来,卡米尔去了书店,想买本书读。她在旧书架上发现了自己之前买给凯伦的书——这一本还没开封。于是,卡米尔又买了一本《地球过客》,想着,这句话说得在理,谁不是地球上的过客呢?着实没错。

查理把车停好,下车给卡米尔开门。卡米尔先把右腿——就是做过手术的那条腿——迈出车门,之后才迈了左腿,然后拄着查理站了起来。卡米尔站着的时候没什么事,可起床、下车或是往后靠在扶手椅上时,她的腿像针扎一样疼。有时,好像有通感一样,另一条腿也会疼。“妈妈,你真好看。我喜欢你现在这样的发型。”卡米尔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好。身上多了的那十五磅已经和她融为一体,她比较瘦,身材就像网球选手那样,现在,她走路时又恢复了往日的优雅。可她的一位朋友最近很不礼貌地说:“伤感符合你的气质。”

“再见,儿子。你不用再过来了。他们这儿有去镇上的班车。走点儿路有好处。”

一个穿着红色裤子和红绿色毛衣的女人走到通向主屋的砖石路那里停了下来,看着道路两旁一排排秋海棠,粉色的、粉白色的、白色的都有。卡米尔走过,那个女人说:“我喜欢几棵粉的,几棵白的在一起,而且最好不要一排排那么整齐。”听完,卡米尔笑了。

“我是苏珊·维尔。你是刚来的吗?”苏珊的手比较硬,没那么滋润。而卡米尔的手摸上去刚好相反。卡米尔喜欢苏珊灰色的大眼睛,那灰色比自己头发的银色还要深一些。

“没错。我是卡米尔·特洛布里奇。我也不喜欢一排一排的。尤其不喜欢一排一排的郁金香,因为它们已经够让人讨厌的了!”

苏珊笑出了声,声音有点儿大。“没错!英雄所见略同。郁金香看起来就跟3D打印出来的一样!你没看出来吗?这里有一簇簇银叶菊、欧芹和淡紫色的风铃草。”

“那真好看。还有,至少秋海棠还能坚持到秋天。”

卡米尔跟着苏珊走进里面。有人给了她们名牌,让她们跟住宿经理布莱尔·格里芬见了面——这个人长得特别像希拉里·克林顿,她甚至还穿着雾蓝色的裤子。格里芬分别和她们两个握了握手,欢迎她们的到来。“女士们,你们一定会喜欢康利草原的生活的。大家都很喜欢。你们之后会听说很多关于这里的事情。现在可以围着主屋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喝杯咖啡,等等其他人。”之后,格里芬的助手给她们发了小手册,告诉她们咖啡和甜点在哪里。

“你喜欢被称为‘女士’吗?天呐,贝琪·桑福德!她是退休了吗?我很久很久之前和她一起拼过车。”苏珊朝那边的高背椅走过去,椅子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穿着条纹衬衫,咖啡杯端到领结的地方。卡米尔在餐厅里随便走走看看,尝了尝牛角包和熊爪杏仁饼。

“嗨,早上好,这些甜点不光好看,还很好吃。我是茱莉亚·哈德利,我就不跟您握手了——我手上都是黄油。”她手上确实都是黄油。而且,茱莉亚·哈德利没注意,牛角包的面包屑掉到了她的套装夹克上,还有一些掉到了地毯上。

卡米尔笑着介绍了自己,伸手拿了个牛角包。“如果我们住在这儿,可能每天都能吃到这些。你觉得他们会给我们送餐上门吗?”

“我很怀疑。就算他们有这个服务,吃完之后肯定也会让我们到草坪上多走两圈。”

“我就是来看看的。你要搬进来吗?”卡米尔问。

茱莉亚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耸了耸肩。

卡米尔想,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没必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做。这时,茱莉亚突然大声说:“我确实需要改变……”她停下来,一口把剩下的那一大块牛角包吃了。

那边也有几个女士和两位男士端着瓷制咖啡杯聚在一起小声说话。跟参加葬礼一样——卡米尔暗自心想。丈夫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查尔斯喜欢用手拨弄额前金棕色的头发。查尔斯。他的手永远如大理石般光滑,他的耳垂,啊,卡米尔喜欢轻咬他的耳垂。查尔斯回到家,把钥匙扔在桌台上,三下五除二脱掉夹克,把鼓鼓的公文包塞进衣帽间。查尔斯,他身上有淡淡雨水味,混杂着强烈的古龙水味。没有葬礼,只是在花园里举行了简单的纪念仪式。之后,然后,他,他就是火了,一干二净。他本就是一把火,最后却被一团火吞噬。那不是像烤箱温度计一样的量表吗?难道是她想象出来的?难以置信啊,查尔斯成了树脂骨灰盒里的一抔灰土——他整个人,那个笑起来会抖肩的人。她和查理从未觉得查尔斯已经离开。他还在家里。一年了,卡米尔还是拒绝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她的支柱。你和某个人一起,就是你加上他。突然之间,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了一个负号。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的不只是那个人,还有其他的,婚姻,就像掉在瓷砖地板上摔得粉碎的盘子,干脆,惊天动地。那些一加一大于二的计划、过去、报复、悲伤、狂喜,等等。我们的曾经。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切都很简单,但她就是觉得茫然。她动了动脚,想缓解一下膝盖传来的痛。这大概就是我没了膝盖的原因吧,卡米尔想到。只有一条腿的我。

深呼吸,深呼吸。

卡米尔的注意力飘回到了餐厅。餐厅的挑高很高,有大大的窗户,窗户外是一座精致的花园,还有临终关怀区稀疏的白色栏杆。是因为这些正式的装潢,这威廉斯堡的风格,大家才都待着不动的吗?角落里的柜子中摆满了银色的果盘和水晶般透明的水杯,那条来自东方的地毯因年久已变得破旧,奇彭代尔风格的椅子上还有绣花的底座。椅子上的图案纹样都是当地的花朵吗?有谁的妻子注意到了这些?啊,卡米尔稳了稳,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这几个词:老旧、持久、家庭。而且,今天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女士自己来的。

“十七个,大家都到齐了,欢迎大家来到康利草原。”大厅里的扶手椅和沙发不够坐,有人找了几把折叠椅过来。布莱尔·格里芬站在壁炉前,看着面前坐好的人们。这些人想知道康利草原这边的生活,之后大概会四处浏览一下,接着享用过午餐后,决定是否要在这里住下。午餐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有皱叶莴苣沙拉、蟹肉饼、可口的霞多丽白葡萄酒,还有杏仁挞当甜品。有些人可能今天就会交钱。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已经坐好的人们抬头看着布莱尔,布莱尔也朝大家微笑了一下。除了一位披着金丝紫色纱丽的优雅女士、一位坐着轮椅的日本女人,以及一个倚着象牙马头拐杖的非洲男士,其余的都是白人。“这儿有一把椅子。”布莱尔告诉那位非洲男士。这时来了一对夫妻,正好踩着五十五分的入场时间进门。“大家都坐好了吗?我们开始吧。如果现在是进入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刻,我们衷心希望您会喜欢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

苏珊一直盯着壁炉上方的屏幕,屏幕上正流畅地播放着非常吸引人的照片——肯·伯恩斯风格的——先是在室内泳池进行的健身课,之后是室外泳池边长满鲜花的躺椅。艺术课的图片上,一位女士将黏土揉成了一只壶。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漫步在花园小径上。关于餐厅的照片上,大家都在举杯祝酒。还有被白雪覆盖的主屋,点亮了圣诞彩灯,四位较为年轻的人在天台玩纸牌——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脚踢板那边有点儿小动静,苏珊看过去,原来是一只黑色的蟑螂爬进了散热孔。“时令菜单,”希拉里·克林顿接着说——她叫什么来着?布莱尔——“厨师阿莫斯会请大家帮忙照顾我们的蔬菜园。现在时间还有点儿早,到了六月,菜园里就热闹了!”苏珊马上就来了兴致。之后的那张图片上,四位穿着黄色齐膝靴的女士在拔杂草,两位正把豆藤往铁丝网上系。苏珊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这些女士都穿着得体,大部分是这样,头发都是易于打理的短发,而且都化了淡妆。要是没有染发这种事情,世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她猜大家的年纪都在五十五岁到八十岁之间。离婚了?大部分是孀居?有的穿着休闲衬衫和宽松的裤子(艾琳·费希尔?),有的穿着包身裙。有几个穿着旧式的牛仔套头衫,还有几个穿着不成形的长衫和勃肯鞋,有着灰白色的头发,脸上写满了沧桑。

她记得维尔地产公司刚来的年轻销售把她错认成了另一位同事。“我不是凯蒂。”苏珊纠正了他,“我是苏珊。”那个人笑了:“你们这些中年经纪人长得都一样。”自那次之后,苏珊就剪了时尚的短发,然后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换了个遍,色彩鲜亮的衣服配上亮闪闪的珠宝,还有鞋跟更高的鞋子。整个房间,除了三排后有位快睡着(嗜睡症?)的男士穿着红色的汗衫之外,只有她穿了红色的衣服。

“这些只是很简单的展示,”布莱尔说,“我们现在先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就去各个房间看看。最后就是品尝阿莫斯厨师为我们准备的午餐。大家只要简单说几句,介绍自己是谁,喜欢做什么就可以了。非常感谢大家今天能来到这里,我很希望能和每个人都聊一聊。有什么问题都请尽管问。现在,就从您开始介绍吧。”布莱尔朝卡米尔做了个手势,卡米尔站起来,环视整个房间。

“我叫卡米尔·特洛布里奇。我之前在大学里教艺术史——兼职的,五年之前才不干了。我丈夫叫查尔斯·特洛布里奇。他……去年他离开了我。我们俩有个儿子,儿子已经结婚了,也有自己的孩子。我喜欢园艺、旅行,我可能会对艺术课感兴趣。很久之前,我曾经画过画,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画家。对了,我还喜欢读书,之前有二十五年都是一家读书会的会员。”卡米尔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就坐下了。天呐,她自己想着,这就没了?还没说自己喜欢在沙滩散步好几英里,没说自己喜欢打网球,没说自己喜欢和查尔斯享用了晚餐加红酒之后一起看奈飞频道的电视剧,没说自己喜欢去代销古董店、印刷厂,也没说自己喜欢坐飞机去纽约看展览。还有,她还喜欢整理衣橱和书架、喜欢泡澡、喜欢在图书馆待上几个小时、喜欢熬汤、喜欢夏末时节买很多灯泡、喜欢给朋友写长长的邮件、喜欢在夏夜给草地浇水、喜欢给英格丽德讲《长袜子皮皮》的故事。那个读书会?都一年多没举办活动了。画画?她之前辞去了教书的工作,又拿起过画笔,可还是连买涂料都会拖延。卡米尔觉得很累。膝盖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比当时医生说的恢复时间长了很久。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好像是稀松平常的样子。好吧,可能医生已经习惯了,但卡米尔还没有,而且这种状况挺让人害怕的。她过去总会回忆自己第一次跌倒的时候,那是后面一连串所有事的开端。之后的一年,她每次上楼梯,膝盖都嘎吱嘎吱的,像魔术贴一点一点被撕开的声音,终于有一天,卡米尔把买的东西放进车里时,魔术贴的最后一点儿被撕开了。终究,该来的还是会来,无法避免:手术。手术结束后,她能预见到自己的未来肯定离不开便捷淋浴了,卧室也得住一层的。哈,现在又沦落到了老年中心。

卡米尔意识到,自己浮想联翩的时间里,已经有几个人都介绍完了。现在站起来的是苏珊。她鲜亮的红色裙子就像站在英国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队员中的主教。“大家好,我叫苏珊·维尔,是教堂山土生土长的人。我目前单身——我丈夫在三年前去世了。可能在座的各位就有谁买过他经手的房子。我现在还是地产经纪人,但我打算辞职做点儿别的。别的什么呢?园艺吧。跟花有关的都可以。要是可以从头来过,我想当景观设计师。还有,大家别笑我,我喜欢去海边钓鱼,还喜欢去达勒姆新开的餐厅品菜。我有两个女儿,她们现在都住在西海岸。”

这些奇奇怪怪的自我总结就像一个个门镜。卡米尔马上就对苏珊有好感了。所以,她也是一个人独居。没提到现在的伴侣。要是以后住在这儿的话,能和她做邻居一定很有趣。和苏珊还有茱莉亚·哈德利做邻居。苏珊的鼻子看上去既柔软又线条分明,好像用石英做的箭头一样。凯瑟琳的介绍很实在,现在轮到那个从康涅狄格州来的人了。她说,她极有可能今天就签约入住某间小屋。第一印象总是非常神秘,短暂而确切。

后面介绍的人,再没有谁能引起卡米尔的兴趣。粗俗的、爽朗的、害羞的、孤僻的、分享过度的、胆小的、甜美的、认真的、居高临下的——似乎每个人都表现出了自己的特质,似乎一瞬间,某种反应就已经出现了。或者说这种反应更为原始,就像查尔斯坚信的那样:一切吸引力都来自于气味。现在,轮到了茱莉亚。

“我是茱莉亚·哈德利。我来自萨凡纳,最近才搬来的。我——我结过婚。现在基本上都会把业余时间用在看书上,因为还没想好之后要做什么。”天啊,这种介绍也太没意思了。可茱莉亚还在继续说,“我喜欢做饭,这也是我的热情所在——食物。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之前是马尔伯里出版社的选稿编辑。我们会出版很多关于美食的书,非常精致,而且书里不只有食谱,还有很多与文化相关的历史等,比如种植稻子的稻农的生活。我还会为他们试菜。”真是够了。“对了,我喜欢歌剧和帆船运动。”说完这句,茱莉亚一下就坐下了,好像再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帆船。她之前喜欢帆船。现在并不喜欢了。

那位印度女士是一位心脏外科医生,因为早期帕金森综合征才不得不停下工作。另外一个长得像奥黛丽·赫本的人是个心理学家,多年来一直为死囚做心理评估。大个头的贝琪过去二十年一直经营着一家搬家公司。大多数人之前都有自己的工作,有三个人自称“家庭主妇”,两个人说自己经历过癌症,还有一个人之前接受过心脏移植。和新人见面真不一样,卡米尔心里说。居然没人说自己喜欢杰克·凯鲁亚克,也没人说自己想夏天的时候到阿巴拉契亚山上徒步。

参观的时候,卡米尔一直和苏珊还有茱莉亚在一起。小屋上都挂着名牌:长春花、飞燕草、杜鹃、金盏花、马樱丹、百日菊。“晨光”和他们参观的前两间屋子不同,前两间更像是连锁酒店标配的套房,“晨光”是这一排的最后一间屋子,能看到草原的景色,侧面有一个门廊,前院还有个小花园。“看来有人真的很喜欢水仙花,”卡米尔注意到了这一点,“这里可有不少品种呢。”

一只蜂鸟围着垂下来的紫红色金钟花的紫色花梗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快看!有蜂鸟过来了!他们为了让这个地方更吸引人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苏珊俯下身来,嗅了嗅并蒂水仙,她知道水仙很香。“很不错。快看那些即将盛开的风信子。茱莉亚,你能想象自己站在门廊上,听着《今夜无人入眠》,走进银色年华的样子吗?”

大家一起去里面参观时,茱莉亚碰了碰卡米尔。“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这种小窝呢,对吧?”要不是那里住着去百慕大度假的人,茱莉亚现在就能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都拿出来租下这里,然后冲回家收拾一个小行李箱,夜晚到来之前就能回到这里做饭了。“我喜欢她的配色,那种冰粉色,还有鼠尾草——那个奶油色的大沙发肯定也很舒服。”这些小屋都是开放式的——入口门厅很小,浴室是半身浴,客厅很大,厨房在角落里,有砧板和餐具,下面还有储藏红酒的地方,有足够大的空间放桌子,卧室还算宽敞,有相当豪华的浴室和很棒的储物空间。“我想用那个大铜碗打蛋白。快看啊!”备餐台上面的墙摆满了铜盆。

“我完全被迷住了。”卡米尔坦言。刚说完,她就深吸了一口气。实际上,尽管人上了年纪也会变小一些,但这个地方并不大。她想到了三个字——喝掉我,瞬间就觉得自己变得高大起来。

他们参观的最后一间小屋看起来很压抑,卡米尔觉得根本就不应该参观这里。客厅里有一台很大的电视,电视前有一张超大的躺椅。地板上什么都没有,灰褐色的墙上也光秃秃的,壁炉旁边堆着一叠叠报纸,上面没有任何灰尘。“我猜让我们看这个是因为有一层的房子要改成两居室。”茱莉亚看着空荡荡的厨房说。布莱尔很快就带他们离开了,说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没有入住,然后就引着他们去看有小鸭子划水游过的池塘了。

大家都很喜欢白色栅栏里面的蔬菜园,菜园顶上有电线,防止浣熊或者鹿闯进来。一排排莴苣已经可以摘了,一簇簇健康草药后面是随风摇摆的芦笋叶,绕着藤架的葡萄藤上,黄绿色的叶子还未完全舒展开来。土壤变得稍暖一些后,营养充足的犁沟里就能种上植物了。

午餐时间,卡米尔就坐在布莱尔旁边。食物制作精美,经过精心烹调,都非常美味。“特洛布里奇夫人,您觉得怎么样?我可以叫您卡米尔吗?”

“当然!没问题。这些看上去都很棒,真的。对需要的人来说非常好。”

“您能想象自己住在这里,真正幸福的样子吗?”

“想想挺有意思的。我晚上回家之后会再感受一下——看看是什么感觉。”

听完,布莱尔心想,显然今天是拿不下这个客户了。她搅动着手里的冰茶。她忙了一上午,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竟然都不能喝一杯霞多丽。“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要是自己早点儿来就好了。”

卡米尔看了看桌子那头的苏珊和茱莉亚。苏珊正和那个穿着红色汗衫的人说话,面带喜色;茱莉亚坐在这张桌子的顶头,看了看左右的同伴,没有跟谁说话。可能她是想好好享用每一口多汁的蟹肉糕和新鲜蔬菜配酪乳吧。

回程的巴士上,卡米尔、茱莉亚还有苏珊在同一站下了车。街上都是穿着T恤和短裤的学生们,这些人和水仙一样,都是朝气的象征。“我家离这里有四个街区远,”苏珊说,“现在喝红酒早吗?我想咱们聊一会儿吧!之后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柔软的羽绒被

卡米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闹钟放在查尔斯那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睡在另一侧而不是睡在大床中间。每天晚上,她都得翻身过去,凑到闹钟前面,才能看到自己醒的时候是几点,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卡米尔看见红色的3:07发着光,钻出被窝,直接躺在了云朵一样柔软的羽绒被上。她专注地想着自己是轻飘飘地躺在枕头上,伸开双臂(反正空间够大),手指、脚趾、头发——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轻飘飘的(除了灌了铅的右膝)。卡米尔觉得非常舒服,相当清醒。

把闹钟放在别的位置,就意味着查尔斯早上七点的时候不会按掉。不过,查尔斯也不会按掉,她都知道,但查尔斯不知道自己知道。卡米尔盯着窗户上的黑色方形,看着某颗白色的小星星划过中间那块玻璃,随后消失在窗框下面。就像我们一样,卡米尔这样想着,都是光明世界短暂的过客。一粒尘埃而已。接着她叹了口气,这种关于死的执念真让人心烦。多大点儿事都能让她对人生感到失望:花瓶里渐渐枯萎的花,晚间新闻里的校园枪击事件和那种恐惧,还有杂货店门口突然抓住她的那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嘴里还说着:“我是幸存者。”可她显然并不是。

卡米尔尽量让自己想一些积极的事情。今天还不错,她遇见了苏珊和茱莉亚!苏珊的家就在希尔斯伯勒路上,就是每次卡米尔开车经过都忍不住赞叹的那栋。那座房子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随着时间的推移,面积扩大了不少。里面的房间比较小,有很多南方的民间艺术品,还有巴黎塔夫绸和薄薄的基里姆地毯。苏珊啊,有点儿古怪,她跪在咖啡桌前,给每个人倒了一大杯新西兰苏维翁酒。

卡米尔已经不记得上次交朋友是什么时候了。可她们几个人在那几个小时里度过了大笑的时光,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为什么那些老年公寓都得叫‘某某草原’啊?”苏珊问。

“因为这样你就成了被放养的动物了。”茱莉亚的回答让大家大笑不已。

“你们想搬到那个好地方然后给他们打广告吗?”卡米尔问。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苏珊住在带有迷人花园的“晨光”中的情景。

“我想象得出,可有时也想象不出来。你们呢?就好像你要入住某个再也不会退房的地方一样。还有,天气晴了,大家都去做水上瑜伽,都去上陶艺课,还得给厨师的菜园除草。”

“没错,”茱莉亚说,“野外露营的第二周过后,我就想回家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再被编织的套索裹住,也不想变成打上石膏的芭蕾舞演员。可能那就是像不用上课的大学吧。”

“也可以说是不用带脚踝监视器的软禁。”

“天啊!真的会那样吗?那里有好多颇有成就的学者,大部分都是女性。而且那个地方也很有活力。住在那里的人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卡米尔把自己的玻璃杯递过去,意思是再来一杯,“或者他们都是很现实的人。布莱尔说什么来着?听上去挺委婉的:‘在您老去的时光中,持续提供周到的服务。’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现实的人啊。”

“老去的时光!就是这样,哎呦,就是这种想法。她还开玩笑似的说,哈哈,说住在那里的人都叫康利草原‘泡沫’。”苏珊把一整袋腰果倒进碗里。“那个地方确实挺好看的,但那真的是我们要走的下一步吗?你们觉得在泡沫里能呼吸吗?”

茱莉亚的内心很矛盾。“我喜欢那个地方——可我需要找个避难所吗?——但就算需要,我需要在那里待三十年吗?该死,是四十年。毕竟我可能会活到一百岁。”

卡米尔表示赞同。“我觉得我们应该步伐一致,大家都在往前走。然而,想解决‘要是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怎么办’这个讨人厌的问题,那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要这么说的话——没错,去那里倒也是个办法。可是要住三十年啊。茱莉亚,你说得也没错,从三十岁到六十岁,那也是三十年。显然,我们在那里可能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利用。可是,要是你和有些人一样,九十三岁了还在读书会里,还会去做头发,还会在萨克斯百货线上商店购物怎么办呢?”

苏珊的?犬阿尔奇叫着想出去散步。“没准是我们想多了。”茱莉亚边说着边拿起了自己的夹克,“我们以后再继续聊吧。我反应慢,还有好多没弄明白呢!明天你们来我家吃晚餐吧!我会一直宅在家里,想想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以后再说这个。”

大概五年前,卡米尔和查尔斯的很多朋友都逐渐疏离。这些奇怪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卡米尔不禁想到自己二十岁出头的时候,那些你当时觉得会永不分离的朋友们,一个个突然散落在人海,去往远方。最近这段时间,有几个朋友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宾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听着都让人害怕;热情开朗的艾丽斯觉得身体侧面有个肿块,结果确诊是胰腺癌四期——人们会仔细检查月球上的每块小石头,却没有检查艾丽斯光滑腹部的薄壁;黛西得了老年性痴呆,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卡米尔最好的朋友弗里达和胡安搬到了阿什维尔的老年中心;差不多就在同时,艾伦和维克——一起旅行过那么多次的朋友们——买了一间带玻璃阳台的公寓,可以俯瞰圣罗莎海滩。随时来玩儿,我们都很想你。亲近的关系蒸发之后,同事们也都渐渐走远,工作一结束,你就不会再接到邀请,你也不会再邀请他们了。

卡米尔的通讯录里全都是消失在人群中的朋友们。她不停地删除删除再删除。还有,之前她和查尔斯经常去邻居们那里喝几杯,可现在邻居们都变成了极端主义分子,说学校老师应该配备枪支,还说阿拉伯人正逐渐控制整个国家。查尔斯的纪念仪式上,他们说卡米尔为保安全,应该买把枪。“嗯,谢谢你们为我着想。”卡米尔嘴上这样说,可心里想的是:“为了安全买把枪?这是一种悖论,你们是不是傻!”现在,卡米尔也会避开几位熟人,比如过分热情的明迪·辛普森。她的慰问信中总会提到自己有多幸福——明迪的丈夫还健在,每周六还是会去打高尔夫球。“我知道你现在就想熬过这段时间,别的什么都不想管,但你还是能再次找到幸福的,可以试试线上约会。我有个朋友,比你年纪还大,她就是在网上遇见了合适的伴侣,现在两个人正在邮轮旅行呢。”

卡米尔对明迪这种暗示有点儿慌神。“我不喜欢邮轮旅行。”卡米尔这么说,心里想着:要是你敢提悲伤的七个阶段,我肯定要打死你。

查尔斯离开之后,卡米尔意识到自己对生活很多方面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了——尤其是很烦人的事,而且,她对自己爱的人也有了更大的恐惧感。

卡米尔一直都知道,一个人的离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现在,她有了切身体会。卡米尔不想有这种感觉,也深知其中的原因:查尔斯走了,我们其他人却好好的。卡米尔想到这点就无法平静。卡米尔想,有的人年纪变大之后就会变得特别沉闷无聊。在这种时候,六十九岁之际——面对现实吧,卡米尔想避开之前让自己稍微烦心的人,因为他们现在都变得特别讨厌。

4:20。房间稍稍有些凉,卡米尔钻回羽绒被里面。新的智能自动调温器有自己的想法,特别任性,自己大半夜的就决定停止供暖了。之前,一般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卡米尔就得睁眼到天明,并且脑子里一直回放过去的回忆(“我回来了。”他会大声说),但这次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睡半醒地反复了好几次。

新鲜的松木味道搅扰了她的好梦,可事实上她睡着了吗?木板,一堆木板,她用这些板子做了个长长的箱子。之后,她给箱子涂上了明丽的色彩:水蓝色。一幅幅图像在脑海中浮现,她要画橙色的海胆、希腊蓝色的邪恶之眼,以及散发着一束束光芒的太阳。锤子猛烈而尖锐的敲击,一下下砸在卡米尔的脊椎上。每一下敲击,卡米尔都会闭上眼——她想着,不会的,我肯定是没睡着。埃及木乃伊的棺木上刻着象形文字,大理石石棺上刻着战争的图画——没错,我是在给自己造棺材。她给木板涂上灿烂的金色,再画上淡紫色的锦葵花,新英格兰地区老式棺木上会刻上的深色垂柳。她还没有停笔,在顶头的地方画了一个指南针和一串小钥匙。箱子做好了,长方形的,没错,是圆角。五英尺八英寸[7],足够大。我到底睡没睡着?卡米尔还是没明白。我小时候那个蓝色橡胶沙滩球、白色的小兔子、台阶下的响尾蛇,还有从月亮上看到的旋转着的蓝色大理石地球。她的画笔飞速挥动着,位置准确,笔法自由。她突然又有了个小想法:还不到时候。我可以把这个大箱子立起来,放点儿杂物。还可以钉上钉子,搭个架子,放上毛毯和妈妈的斯波德陶器。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这么聪明,之后这四个架子可以当棺木上的棺盖。

9:00。查尔斯睡过头了。四月柔和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晚了。卡米尔的手扫过大床毫无温度的另一边,空空如也。她仿佛失去了一半身体,从中间被劈开了。她的左半身消失了。卡米尔必须得起床,今天还得去给那个该死的膝盖做理疗。那个梦又回到脑海中,尤其是那个可怕的大箱子,画着画的大箱子。查尔斯比较擅长解释梦境。他总是把梦说得比梦本身更玄乎。如果他在,会怎么说呢?今天先不想了吧,卡米尔心里说,哪天都不要想了。我们不可能知道查尔斯会说什么,对吧?她穿上运动服,系好鞋带。膝盖好一些了。不用了,查尔斯。我已经知道那个梦是什么意思了。

放逐

茱莉亚一早就开车去了卡勃罗市场,因为她特别想买咕咕鸡农场的橄榄面包,还想买一箱他们那里淡蓝色、麦芽色和象牙色的鸡蛋。昨天晚上,苏珊把她送到教授家里时,她就在计划着为新朋友们准备晚餐了。

过去三个月——十二周时间——慢慢从她脑海中淡去。她每天醒来时都信心满满,可等她喝完第二杯咖啡,白天就会变得空洞且漫长。除了待命员工,镇上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现在有了苏珊和卡米尔——可她还是不知道怎么改变当下的状况。看到《教堂山杂志》上康沃利斯草原的双页广告后,吸引她去参观的是一天接一天有计划、有安排的生活。再也不用花几个小时应付别人的烂摊子了。那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有很多朋友,而且很平静,能让她保持自己的举止仪态。谁愿意六十岁的时候被驱逐出自己一手打造的生活呢?不,她才五十九岁,马上就六十岁了,可老年生活初期似乎已经找上门来了。有时,她早上醒来,会觉得自己坐在嘉年华的旋转木马上,被重力甩出去,离心运动,根本无法抵消后向引力——游离性焦虑,仅此而已。

清晨时分,她总会走在路上,认识一下两旁布满房子的街道,好像房子里面的生活其乐融融,怡然自得。她收藏了几个美食博客,阅读美好的文章。文章是那些乐观的女人写的,她们的一天似乎可以分成两部分,半天围着烤炉转,另外半天则忙着给摆好盘的食物拍照,再把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有几个给了她灵感。当年在马尔伯里出版社当编辑时出版的一堆书现在还陪在她身边。她每天会花几个小时测试食谱,了解南方风味的小菜和腌菜——那是她离开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保罗还有他那个也叫保罗的儿子会过来咨询茱莉亚,而且还会分享一些当前项目的设计。他们都很想念茱莉亚,茱莉亚也非常惦记他们。

午餐时间,她会去达勒姆评价较好的餐厅品尝一下,或者去美食餐车,也可能试试墨西哥风味小吃,很多都非常美味。晚上的时候,她可能会去“克鲁格一角”吃晚餐,那里气氛很好,简直是南方美食的天堂,她会坐在吧台南边,要一份虾和粗燕麦。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旋转训练课程,可后来退出了。那样转来转去只会让事实更明显:我是在白费力气。

茱莉亚之所以能来到教堂山,完全是休伯特·甘宁教授的帮助。茱莉亚在北卡罗来纳大学上大二时,休伯特是讲解古典文学第三册的老师。休伯特在土耳其旅行,这段时间,他同意让茱莉亚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茱莉亚不太记得那门课的结课项目是什么了,好像跟几个希腊人被放逐到某地有关,研究某个人们最终被驱逐之后的废弃村庄。她参加过休伯特教授在萨凡纳举办的讲座——在报纸上偶然看见的,讲座结束后,她和教授一起喝了杯咖啡。

教授问到茱莉亚的生活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到了自己正在瓦解的婚姻(这么说是轻描淡写),还说在教堂山上大学的日子里收获了很多美好的回忆。眼前的教授已经比当时教课时矮了一些,很瘦,一头花白短发,但目光依旧炽热,与当年讲授罗马帝国在世界范围内的疯狂扩张时毫无二致。茱莉亚说完教授令人难忘的课程结束后自己的生活时,她从教授依旧炯炯有神的灰白色眼睛里看到了理解。

“如果你想离开一段时间,或者需要一段时间静静心,不妨考虑我的这个建议。我要离开大概一年的时间。这次旅行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是我给自己的退休礼物。我要在还能征服那些都是石头的山坡时出去看一看。我住的地方生活便利,走着就能去各个地方。那里连只猫都没有,你要过去的话就是告诉别人这里有人住,有空时整理邮件,提醒园丁除草。”

如果生命中有意外之喜——那就不妨坦然接受。教授的邀请是茱莉亚逃离的动力,让她避开生命中那些折磨人的荒唐事。

茱莉亚没跟教授说莉齐的事,她真的说不出口。那个孩子简直就是丈夫韦德的迷你版,狂躁易怒,背叛了她,误入歧途。现在茱莉亚已经完全管不了莉齐,她甚至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女儿。茱莉亚最不能理解的是莉齐竟然能那么傻。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反应居然那样蠢。好吧,茱莉亚想,我的应对方式就是消失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都需要梳理一下。

休伯特刚过八十岁的时候,一个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房间里面都是书,时光总是悄悄流逝。孩子们都走了,他们之前住的卧室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不过卧室里依然挂着露营旗,摆着棒球奖杯。楼下的天花板很高,房间里有旧式的绿色锦缎沙发,很软,百叶窗里透进来一束束金色光线,此外,还有三张教授妻子的照片——可女主人多年前已经因白血病去世了。茱莉亚想知道,高领的蕾丝婚纱是否依旧放在阁楼的某个衣服袋里。照片里的休伯特年轻有活力,看着自己的新娘,眼里一片温柔。新娘要高一些,她回头看向远方,仿佛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其实,休伯特的每一天都在实现当初设想的美好未来。

茱莉亚本来还怕房子里满是灰尘,可实际上房子里干净整洁,这都多亏了贝琳达——她每周过来彻底打扫两次,每次三小时。茱莉亚浏览了教授的书,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开始看下一本。美狄亚,这个名字真让人生气。难道古希腊人什么都不知道吗?她仔细研究了荣格,然后把荣格的思想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每次需要有什么变化的时候,好像都有人出现在深渊的另一边,向她伸出援手。茱莉亚读过姬特·雷恩写的《穿越国界》,那本传记的主人公是永不认输的弗雷亚·斯塔克。阿拉伯大地上从未有女人踏足,只有少数几个男人去过,弗雷亚孤身一人前往,成为第一个去过那里的西方女性,她比好莱坞那些超级英雄们还要勇敢。书中弗雷亚的一段话让茱莉亚陷入了遐想:

穆罕默德在埃尔芬小屋赐予了我们晚餐,我们钻进小船,朝南方的港口划过去,圆月当空。布德拉姆有三百叶轻巧的小舟,其中三叶跟我们一起,白天捕到的海绵动物铺在特里欧庇昂码头的石头上。小船们在岬角的阴影中,疲惫的水手们都已进入梦乡。沉睡的小镇上弥漫着魔法般的久远感,久久未曾散去……

茱莉亚畅想着:我也希望穆罕默德能在埃尔芬小屋赐予我晚餐,接着我会在夜色中划船,看月光如剑一般划破睡眠,古老的基石下刻着“被大海啃噬了两千多年”。

大学毕业之后,茱莉亚再也没这么长时间地读过书。她想,这就是我来的原因吧。我需要一些休息日读书;需要新的想法、新的刺激、新的可能。茱莉亚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她梦见自己划着船,可根本没往前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脚踝上系着一条锚链。

她之前已经想到了教授的家里会有很多书,可厨房着实令她惊喜。休伯特教授七十多岁时和一位会做饭的年轻女士约会过,所以翻新了厨房。不过,教授说那段感情并没有修成正果——因为那位年轻女士爱上了一位卡罗来纳酒店的副厨师长——茱莉亚很喜欢那个好用的烤炉,也很喜欢当时大家都偏爱的花岗岩桌台。教授当时的女朋友怂恿他买了一套阿尔克莱德的厨具,可她真的下厨了吗?

茱莉亚带过来一箱马尔伯里出版社出版的美食书和自己的菜刀。她的车里堆满了书、外套、一个装满照片的信封、几封信,还有电脑——直接扔在了后座上。将车倒出车库时,韦德的叫喊声还回响在耳边:“茱莉亚,赶紧回来。你哪儿都别想去!”韦德手里抓着一根从工具桌上顺手拿下来的撬棍,举了起来。当然,韦德不会打茱莉亚,但他可能会一下打在车上。茱莉亚倒车开上马路的过程中,韦德一直紧紧攥着那根铁棍,整条胳膊上青筋暴起。很快,萨凡纳就在后视镜中消失了。茱莉亚开上了去南卡罗来纳州的公路。现在的每一天,茱莉亚都在这个充满朝气的大学城里,无所事事,倍感轻松,虽然她谁都不认识,但能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总是好的。韦德发来了很多邮件,也打了很多电话,但茱莉亚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之后的某一天,她还会回到那里取回自己喜欢的所有物件。茱莉亚从小在那座房子里长大,但她并不在乎里面的家具或那座房子本身,她想要自己选的盘子和碗,还有她妈妈留下来的瓷器以及剩下的照片,等等。从法律意义上看,那座房子属于她父亲。茱莉亚的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就把这座房子给了茱莉亚和韦德。父亲总说,茱莉亚他们两个人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之后把房子留给莉齐。莉齐,她就是萨凡纳遗产中最庄严的一部分。怪异极了。

茱莉亚把从市场里买的东西拿出来:一束毛茛配小苍兰,跟马苏里奶酪和西红柿搭配的茄子和胡椒、大蒜头、上好的面包、鸡蛋还有一只肥美的小鸡——做柠檬烤鸡用的。她要下厨了!上午的时候,她会烤大蒜,为美味的鲜汤做准备。此外,她还翻了翻美食书,好找到一种诱人的甜品,之后她会布置餐桌,把教授去世的夫人买的高级铸银餐具和美丽的带花瓷器摆好。

责任在梦中开始

“苏珊!好奇怪啊!我们俩在这边住了几十年,居然都没碰见过。可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今天就又遇到了。”她们在“南方季节”遇见了。苏珊当时正低头选花,有紫色、白色的花烟草和已经搭配好的混合花束,卡米尔推着手推车往收银台走,车里放着带给茱莉亚的芝士。

“或许我们已经擦肩而过好多次了。你觉得茱莉亚会喜欢这些,还是那些兰花?”茱莉亚说着,从水里拿出了几枝芬芳的花烟草,歪着头认真考虑着。

卡米尔认识“维尔之家”的牌子,一直就钉在门上,她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在一场政治基金募集活动上见过苏珊的丈夫亚伦·维尔。亚伦个子很高,穿着得体,除此之外,卡米尔就不记得别的了。不过那套西装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剪裁精良,非常合身。可能是苏珊帮他买的吧。卡米尔不记得之前见过苏珊。因为如果她见过有这种气质的人,一定会记住的。卡米尔非常喜欢苏珊的灰色外套,上面还有黑色的大奖章,很现代,透着中性风格,而且苏珊的黑色短裙和高跟鞋也很不错。“茱莉亚比较适合精致一些的。所以,可能开得时间更久的兰花更好一些。”

“有点儿普通,不过能让人心情愉快。看见兰花我总想摸摸,看看是不是假的。”

“我今天一天都在期待她的晚餐。”卡米尔没说自己一整天想到要和新朋友们见面就很激动。昨天和她们在苏珊家里待了几个小时,就光聊聊天都觉得很开心。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有多久来着?

“我也是。一会儿见。”苏珊想到晚上时光就非常兴奋。她们三个人,都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且她们都很想了解彼此。苏珊感受到茱莉亚曾经受到过的伤害,也知道丈夫的去世给卡米尔带来了巨大的打击。难道我就过得很容易吗?她心里想着。亚伦已经离开整整三年了。第一年,她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后来有一天,她走出房间,恰好一只小鸟开始放声高歌,小小的身躯里居然迸发出那样大的能量,简直不可思议。苏珊听着鸟儿的歌唱,沉醉其中。后来,生活渐渐恢复到了本来的模样,不是之前那种生活,而是没有亚伦之后要面对的生活。于是,苏珊开始接管公司,可去年她把办公室和公司都卖了。她自己和几个客户还有联系。她和亚伦养育了两个女儿,名叫伊娃和卡洛琳,她们俩都对房地产行业毫无兴趣。这两个女儿都是从中国收养的,在美国南部长大的过程中经历了不少困难。苏珊一直会为她们举办最棒的生日派对——会请小丑来,会租小马,还会给她们买最漂亮的衣服,送她们去最顶尖、最能得到保护的私立学校。这就是苏珊的策略——让别人羡慕自己的女儿们。可即便如此,两个女儿上大学时还是离开了加利福尼亚,之后就开心地在旧金山发展自己的信息技术事业了,毕竟在那里,她们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

她寻找的是下一件大事。虽然孩子们会反对,但苏珊实际上真的考虑在康沃利斯草原买间小屋子了。她想自由自在地去旅行,毫无牵绊,不必想着现在这座房子里每一寸的记忆。和精力充沛的房地产经纪人结婚,就相当于和等着进行的交易结婚。他们两个的大部分旅行都跟生意有关。的确,他们之前是和女儿们一起度过假,但基本上都是去“八号小岛”。当初,北卡罗来纳州沿岸的障壁岛刚开发的时候,艾伦就已经对那里有一大堆计划了。最后,他在海边买了一块地。后来,大家一起在那里建了一栋标志性的房子——屋顶铺着灰瓦片,还有长长的走廊。建造这座房子的初衷是做长期投资的,可后来,这里成了全家的避风港,反正离家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苏珊他们下班后回家带上行李,晚上就可以在海边的房子里烤汉堡了。

亚伦比苏珊大五岁,六十五岁时出现了痴呆的迹象。他费尽力气想掩饰自己的失误或失语现象。回家度假的伊娃和卡洛琳坚持认为“每个人都会忘记一些事情,您比平常人多记住了一百万的名字和细节——所以硬盘就过载了”,还有,“爸爸,我准备给你报名一些单词记忆项目,比如‘数独游戏’。那些真的很有趣,而且能让你思维敏捷”。

苏珊一直拒绝承认亚伦的身体状况,直到发现亚伦的笔记和清单的那一刻。她变得越来越绝望,如此聪明的艾伦盯着牛奶瓶或洋葱看那么长时间,却还是想不起来对应的名词是什么。医生说,这还是发病初期。他们对谁都没说,只是相互安慰着:这个过程很漫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新发明的药肯定能起作用。亚伦服用的那些处方药让他很不舒服。后来,他干脆用波旁酒才能把药吞下去。可这能怪他吗?他不得不吞下那些抗抑郁药,要不怎么起床扛起身上的重担呢。每隔七倒数数字?亚伦都急哭了。他之前做三位数的加法都是靠心算。几年之后,他们重组了公司,亚伦也退了休,不过还会时不时地出席董事会。有时候,亚伦会忘记自己得了痴呆,那是他唯一不觉得抑郁的时候。之后,致命的一击来了。亚伦的弟弟需要骨髓移植,亚伦自告奋勇捐献,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必须先做核磁共振检查。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胰腺上长了个肿瘤。记得之前亚伦盯了好久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洋葱吗?肿瘤已经有那么大了。

苏珊吓坏了:每天,亚伦一点点从自己面前消失。很快,亚伦就走了,没有遭受太多痛苦。苏珊当时才六十二岁,亚伦六十七岁。太早了。孩子们接苏珊去加利福尼亚州待了三个月。她们一个住在伯克利,一个住在米尔谷,苏珊那段时间总要往返于两地之间,太平洋沿岸耀眼的灯光都快把她晃得失明了。痛苦像带刺的圆环,刺痛着她的心,一缕哀伤默默燃烧着。如果亚伦身体健康的话,本来还能再陪她很多年,只不过会在阿尔兹海默症的无人之境越走越远,也拖着她的生活。亚伦的记忆渐渐消失,苏珊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最让她恐惧的一点是,亚伦有一天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人会被遗忘吗?苏珊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从女儿们那里回到家,苏珊马上就把亚伦工作时穿的所有西装、衬衫,以及慢跑和打高尔夫时穿的运动服都捐给了流浪人士救助站。每周她都会去救助站做两天义工。她的工作就是安抚那些一天当中或是受挫或是好战的人们。此外,苏珊还会帮他们预约医生、安排交通、宵禁之前查看他们是否已经回到了救助站。有时,苏珊会看到有人穿着亚伦的衣服,胸前的口袋里还放着时髦的丝巾。

苏珊把春天的花儿放进购物车。还要再给茱莉亚买点儿花烟草吗?亚伦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他们当时在纽约一家高档餐厅用餐,亚伦坐在苏珊对面,他身子前倾,对苏珊说:“亲爱的,不如我们点一份龙虾,再要一份开口蟹怎么样?”想到这里,苏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她又想起亚伦说的另一句话,今天晚上就讲出来让大家一起开心一下。苏珊抓了几枝花烟草,接着又冲回去,拿了一瓶上好的红酒。

卡米尔到了茱莉亚的家,听到了休伯特·甘宁的名字。卡米尔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刚开始当老师时,她很喜欢听休伯特关于希腊艺术和罗马艺术的讲座。卡米尔和茱莉亚发现,她们俩在学校的时间基本一致。当时,茱莉亚是个学生,而结婚不久,刚拿到艺术硕士证书的卡米尔则开始在学校教艺术史。休伯特之后搬去了普林斯顿,但房子被留下来供退休之后住。“我现在还能记起他在教室的样子,他就站在赫耳墨斯所作的普拉克西特利斯的幻灯片旁边。看着美丽的画面,完全说不出话来。他让大家盯着幻灯片看,把完美的艺术刻在脑海。当然,甘宁教授自己也很年轻健美。我当时很喜欢他。”

“我们俩喝咖啡的时候,刚好发现他需要有人看房子,我则需要赶紧离开萨凡纳。机缘巧合。”

苏珊发现茱莉亚从没提到过自己的丈夫,她总是说“离开萨凡纳”。所以,她的丈夫还在那里?“真是太巧了!我们仨的碰面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很可能不会同时去看房子,那样就不会遇到了。”

茱莉亚拉开了长长的百叶窗,在窗台上点上蜡烛。柔和的灯光照在书籍上,窗帘上柔嫩的玫瑰,不那么太鲜亮的蓝色,还有三个女人的面容:茱莉亚面色苍白,但神情专注,头发很柔顺,灰褐色的松散大卷发;卡米尔面容精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长长的腿盘在沙发上;苏珊稍年轻,棱角分明,总是带着笑,精力非常充沛。她突然开口了。“我刚想起来这个——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疯了——我们刚认识两天而已——但我真的很想邀请大家下周跟我一起去8号小岛。我们——我——我在那边有间海景房。沙滩很宽,春天的周末一般都没什么人。虽然我并不太擅长做饭,但我做的早餐还不错,甚至也能做火腿饼干。我们可以散散步,去那个超棒的地方钓鱼,可以聊聊以后的计划,我们自己的计划,不是别人眼里我们应该有的计划。”

“也不是别人认为我们该做的什么事。”卡米尔叹了口气,想到了儿媳有些可怕的微笑。

“我刚想到了一件事。之前有个客户说想去看看老年中心的房子,亚伦说了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念头:‘你想坐着豪华游轮游览冥河吗?’”大家都笑了。

“我想跟你去海滨别墅看看。我儿子还有他的妻子,主要还是他妻子吧,总是想说服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要‘简化生活’。查理打电话问我喜不喜欢康沃利斯草原的时候,听说我不太喜欢,他好像有点儿失望。”卡米尔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力。一个人老了,而且独居,周围的人就总想让你按照他们的心意做事。卡米尔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时代,也不想遵从所谓的好意,满足他们不太光明正大的目的。

“好吧,康沃利斯草原肯定会极大地简化生活。”茱莉亚打开了苏珊买的黑皮诺葡萄酒。“还记得那些牛角包吗?还有午餐时特别好喝的霞多丽?还记得‘晨光’那间房子吗?”

“我还记得‘苏丹躺椅’那间,让人特别压抑,黑黢黢的,地上堆满了报纸。”卡米尔说。她更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三个人都笑了。“我们想简化生活吗?”苏珊不禁问道,“这是个问题。万一我们想让生活更复杂呢?为什么要现在着急简化生活?我确实很喜欢‘晨光’里面的厨房,可是你不觉得里面有股怪味吗?”

“我宁愿等到在沙滩上过周末的时候再做决定。我会带上一大锅炖牛肉。这就是问题,苏珊——简化生活,这好像就是一切的关键。我觉得,现在这对我来说就是需要解决的头号问题。我是从萨凡纳混乱不堪的生活中逃出来的人。平静的日子对我而言就是好日子。”茱莉亚走进厨房。虽然她是三个人里最年轻的,随时可以开始更复杂的生活,但康沃利斯草原稳定的状态已经深深吸引了她。

三个人一起享用了美食,她们称赞了茱莉亚准备的大蒜汤、柠檬鸡、土豆泥和培根青蒿配小青豆。

卡米尔端着柠檬鸡的盘子给大家品尝。“我昨天晚上做了个特别奇怪的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跟很多梦一样特别疯狂。”卡米尔给大家描述了那口棺材和那些图案,这时,她觉得灵光一现。可能这个梦确实是有根据的。还有,她当时到底睡着了吗?“我把箱子钉好之后,就看见一抹一抹鲜艳的颜色出现在面前,很多,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把所有图案涂满箱子时那种快乐的感觉。这种影响肯定持续了很长时间。一个梦有多么长——梦都是瞬间的吗?我不知道。但给自己做棺材得是多讨厌的事啊。太消极了。我怎么会梦到这个?之后我把它立起来当架子了。这种做法挺实际的——我觉得可以放毯子和床单。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都没明白。”

“之前参观的时候,你好像说自己以前喜欢画画对吧?可能那些图案跟你的画中含义有关,”茱莉亚说,“但棺材这一点还是有点儿吓人。”

“我大学学的是室内艺术,后来在弗吉尼亚大学拿到了艺术硕士学位。我想当一名画家,可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就完全脱轨了。我喜欢每个学期教一两门课。我们会去北边的纽约。我之前那些艺术家朋友们都在办展览了。回家之后,我就觉得憋屈。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画廊里的画都像是酒店便签本上的涂鸦,还有穿着异性服装的芭比娃娃和肯娃娃,我的天呐,还有个挺出名的画廊把整个房间都用来展览轮胎了。家这边,画廊里展示的画都很没品味。有些风景画很美,但大部分都没法看。生活真是,可以说,很充实。之前挺开心的,房子、晚餐等一切我都很满意。有一段时间,车库旁边的小屋子就是我的画室。最近我过去了一下,找到了两箱已经干了的颜料。终于把它们扔了!说实话,我已经看不清了。”

一阵沉默。茱莉亚长舒了一口气。“好了,朋友们,我来解释一下。显然,很显然,绘画在梦里是主要的信息。至于棺材那个部分,你本来已经快绝望到死了,觉得生活无望,可之后你就开始疯狂地画画,还把那个箱子立起来储藏物品——这是家庭主妇的生活啊!”

“你真成了弗洛伊德小姐!”但卡米尔还是很感兴趣,“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自己在一件树林小屋里,有一头特别大的熊想砸碎窗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清晰地知道,窗框能承受125磅的力量。”

“这个很明显,就是你的体重。”苏珊试探着说,“或许你是那头熊,同时也是屋子里的你自己。”茱莉亚端上来一盘绿色的沙拉,有牛油果、脆脆的黄瓜,还有小萝卜。苏珊继续说:“你纠结力道的时候,我在一个特别大的游泳池里潜水,在水很深的地方扑腾。可每次我快憋不住气的时候,就能浮出水面呼吸几口空气。”

“我喜欢这个——代表了自由和释放。”卡米尔说。

“谁说梦的每个部分都是你自身了?难道说你梦见了一栋房子,你自己就是各个房间了吗?”

“这个听上去真是自大到无可救药了。我……我……我……”

“那不是荣格吗?”茱莉亚给了解释。

夜晚继续。卡米尔和苏珊各自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但茱莉亚并没有。柠檬奶油卷都已经吃完了,红酒也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苏珊和卡米尔离开之后,茱莉亚清理了桌子。她打开了音乐。埃塔·詹姆丝的声音传来,《终于》这首歌回荡在厨房里,甚至从打开的门钻出去,飘到了后花园,春天的雨蛙仿佛也找到了节拍,在这夜晚跟着唱了起来。我的爱人来了。不可能,茱莉亚心想。她也跟着唱起了歌,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颤音唱得不错。

缪斯

按照科林的说法,不写玛格丽特太可惜了。(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玛格丽特让他不安了吗?因为玛格丽特盯着他看了?因为玛格丽特嘲笑过别人,所以她也嘲笑过我们?因为玛格丽特反对每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吗?)如果我撕碎了关于她的书页,那她就会被人们一点点遗忘,可她之前那样明艳活泼,那样动人心魄。还有,该死,要是没有她留给我的钱,我根本就没办法安心写作,当时我差一点儿就回美国教书了。之前诗集获奖的奖金还有一部分,再加上得到的遗赠,我才能继续住在这座房子里。我可以把房子租给同事或朋友,之后回来度夏就好。我不喜欢别人睡在我的床上。我知道,第一世界里的人才会有这种问题,但一个人自己的创意生活也非常重要,放下每年三分之二的时光肯定会影响我的创造力。我之前教过书。这份工作确实偶尔会让你收获颇丰,但你必须得走进教室,打开嗓子里的银色水龙头,用生命之血灌溉。然而,最神奇的是,学生们根本不会注意到。

好吧,暂时就不放下玛格丽特了。

“姬特·雷恩,这算什么名字。”这是玛格丽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2003年,我在托斯卡纳买下了自己那个破得不像样的家,之后不久,我就受邀到两位侨居海外的希腊人家里做客了。这两位女士都是翻译,穿着复古,却不乏时尚感。她们引用了诗句,所以一下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在卖烤猪肉的摊位那里排队时,我遇见了她们。当时,她们正在相互介绍。

那两位希腊女士分别叫瑞莎和瓦西莉奇,她们住的公寓在很大的一栋楼里。餐厅的墙面和天花板都有笔画,是拿破仑入侵时期留下来的。挺时髦的——吃正餐用的餐桌上摆着一排红酒瓶,瓶口里插着蜡烛,颇有小酒馆的氛围。所有东西都摆在餐具柜上,我们自己取用就可以。丰盛的炖菜配羊排,冷餐沙拉配羊乳酪,还有很多水果。那天晚上很热,可怜的风扇只带来一丝微风。她们向我介绍了其他客人:几位小说家(天呐,穆丽尔·斯帕克还有她的丈夫),翻译威廉姆·韦弗、一位我没记住名字的纪实作家,托里诺来的记者,还有里卡尔多。现在,我所有的朋友中,认识玛格丽特的就只有里卡尔多了。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好多作家都生活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一定了解的山上。

玛格丽特·梅里尔也是那天的客人。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很欣赏她。她先在西西里岛和罗马住了二十年左右后才搬到了圣罗科,之后又在圣罗科住了二十年。我知道她就住在附近,所以还真的想过自己也许会遇见她。

我很佩服这些人,觉得萨福风格的希腊人还不错,而且玛格丽特·梅里尔确实吸引了我。她笔下的故事有最深的秘密、令人费解的政局、工人热闹的生活、黑人女性、儿童以及黑手党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阴险手段。我只读过一本她写的关于政局的书——《冰冷的阴影下》。这些内容丰富、调查全面的书需要作者付出多少心血啊!书出版后,或许会引起轰动,但总免不了某天落入深渊的命运。不过,梅里尔天马行空的科幻小说确实很烧脑。梅里尔是原汁原味的梅里尔,但她总会让我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8]、杜娜·巴恩斯和简·里斯。就是那种简单隐晦的分割。暗示的力量。

梅里尔就在那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东西,抿着红酒,甚是优雅。那个选择住在西西里岛最崎岖地方的女士,拿着笔一页一页地写着,记录下穷人的苦难、幽默和狡黠。读过《拉布兰达》后,你会发现这本小说影射的是战后一片狼藉的南方。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一本好书,我一定会重读、汲取教学内容(需要的时候),还会跟朋友们分享。书里,她描写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婚外情(已婚男士),但她将浪漫与三个家庭的故事交织在了一起。这三个家庭的生活都很凄凉艰苦,不过人们都很坚强,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梅里尔叙述了几乎可以说是稀松平常的乱伦生活——小女孩是父亲和叔叔理所应当占有的。玛格丽特的文字毫不留情,尖锐地表现了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外情以及毫无悬念的生活。我觉得,她就像一只从天空中俯视的老鹰,目光锐利辛辣。詹姆斯·艾吉的《现在,让我们赞美伟大的人》也让我有同样的感觉,书里透露着相似的时空渗透感。梅里尔的照片与她的散文风格相符——有所保留,但简约、质朴。想想吧,梅里尔肯定是受到了艾吉影响。我要问问吗?

玛格丽特总会让我联想起蓝色。她穿着轻薄的丝绸衬衫,脖子上带着蓝色的恶魔之眼徽章。她盯着你看,目光非常平静,让我想到“钢铁学者”这四个字。有那样下垂的眼睑,年轻时的她一定会被认为是阴险的人。不过,现在她的眼睑稍有些变化。我鼓起勇气问她:“我很好奇,詹姆斯·艾吉的作品对您有影响吗?”

“我真心希望没有,”她马上就回答了我——我是看到了一丝微笑吗?“对我来说,艾吉太真诚了。”她说“真诚”两个字的时候音调用的是降调。很快,她就转身跟旁边的翻译继续聊天了。该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沙拉,差点把自己看成对眼。

开心果冰激凌送过来时,桌子上已经有了十几个空红酒瓶了。我尽可能想融入大家,但其他人都是老朋友,聊得很开心,就像家庭聚会一样。(我一般会选雷德洛夫游戏加入讨论,这样才能挤进某个圈子。)从“红色旅恐怖分子”时期和黑手党猖獗时期到八十年代左右,他们从罗马逐渐搬到了这里。开始,他们住在废弃房子和大楼公寓里,没有任何特长或技能,只能白手起家。不过,希腊人并没怎么好好维护,墙上的壁画一点儿点儿时不时地掉在桌子上。

玛格丽特谈到了自己之前到保加利亚和俄罗斯的考察。她被人跟踪了,房间里也被安装了窃听器,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去往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午夜火车上。有个女人——我没听清叫什么名字——讲到了家人之间的争论,大意是要不要把她祖父和温斯顿·丘吉尔的通信公开发表。哈,就是那些被人遗忘的信件。现在都成了手榴弹。(给自己的忠告:寿终正寝之前把所有的日记烧掉。)

聚会结束前不久,玛格丽特过来问了我的名字。“嗯,是凯瑟琳。凯瑟琳是我的祖母,所以我就叫姬特了。”突然之间,我邀请她周日共进晚餐;也是突然之间,我想到自己没有家具,碟子只有几个,而且厨房很简陋,锅碗瓢盆也没多少。不过,幸好我还有妈妈留下的银器。

我从市场上选了一块蓝格子桌布,铺在前主人留在花园里的大理石桌子上,盖住上面的污迹。祈祷吧,希望地面干燥一些,免得桌子陷到地里去。最好简单些:菠菜薄饼(镇上买的)、意大利熏火腿卷鸡胸肉、烤芦笋,再来些水果就好了。

桌子上铺好了桌布,摆上了鲜花,看起来挺吸引人的。真的,有了盛开的茉莉花,一切都沾染了清凉的气息。她复原了一间石头房子旁边的塔楼。她的工作室在中世纪瞭望台的顶部,能360度看到托斯卡纳的美景。梅里尔之前在意大利待过的日子里,和西西里战后美国复兴基金会合作过,开始,她负责管理一组老师,后来则负责被炸毁的学校的重建工作(南方的战后恢复持续了很长时间)。她在结构技术方面的知识非常扎实,也熟悉工人的小缺点和习惯。她就是自己的承包商。我的天真(无知)肯定让她无比震惊。开口之前,玛格丽特会稍稍犹豫一下,仿佛在思考自己要说什么。不过,她很快就开口了。她毫不犹豫地纠正了我的意大利语。“请千万不要说哥凡尼,要说乔凡尼,而且重音在‘凡尼’两个字上。”她会让你觉得自己一直被人关注着。算是被评价吗?可能吧。但我看得出,她挺喜欢我的。她借走了几本我的诗集。

茉莉花阵阵飘香,我们的晚餐持续了很长时间。玛格丽特朝着月亮吐烟圈,我则用膝盖抵着桌子,希望它不要陷进地里。后来,她用低沉的声音开始唱《蓝月亮》。我静静地坐着。她去过某个地方。哪儿?我一下就有了兴趣。她是个和我一样的作家——单身且身处异乡。我的未来在哪儿?好吧,希望我的未来里不会出现中央情报局,也不会出现意大利特工之类的——有小道消息说,梅里尔跟那些人都有联系。晚餐结束,玛格丽特走了之后,我收拾了餐具,母亲的命运让我很伤心,我知道,这种伤心因玛格丽特的存在更加深了一分。缪斯女神。

科林在哪儿?他还不知道在哪儿飘着,我们还不认识对方。两年后的他才会跟着伦敦建筑事务所动身前往佛罗伦萨,完成大规模的修复工程。他到佛罗伦萨后,我才会从家里出发,住进妈妈之前的家里。此后,科林和我会搭乘同一班巴士进城,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就此改写。

玛格丽特表达自己时,没有我想的那样直截了当。对了,是我。(都是用宾格me,谁会用主格I呢?)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某种联系。这和附近刚点燃柴火的那三位女士有什么关系吗?我希望玛格丽特能坚持做自己——我行我素。

沙堡

“真不敢相信啊!苏珊,这里真是太美了!”茱莉亚把一大锅法式红酒炖牛肉放到厨房餐台上。卡米尔正费劲地拖着自己的箱子和一袋子蔬菜。在门口,苏珊把食品杂货袋放在地上,打开百叶窗,看春日的阳光透进来,感受着一阵阵咸咸的海风。厨房与餐厅相连,非常棒,能完全欣赏到沙丘、沙滩和大海的美景。

“每次来这里都感到特别特别放松,”苏珊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全家人都喜欢。之前都喜欢。”她打开联通走廊的双开门,摇椅和秋千就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房间各个地方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到沙滩来的一路上,阿尔奇都在睡觉,现在完全精神了。“有海浪的声音伴你入眠,所有的不开心都会一扫而光,随风逝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可以看到海上日出时一抹蓝紫色的光。特别美——每天都有这种美景!”

大家又回到苏珊的车上,拿出茱莉亚带的一锅蔬菜汤——汤在后备箱里稍微洒了一些。车里还有沙滩包、卡米尔烤的柠檬蛋糕和苏珊的一箱特调茶和咖啡豆。卡米尔已经料到东西会洒出来了。苏珊一次会超两三辆车,如果对面有车开过来,她马上就会刹车闪开。卡米尔注意到茱莉亚也一直在瞟路边的测速器。测速器上显示的一直是每小时八十五英里左右。“这边没有测速陷阱吗?”卡米尔终于忍不住了。她想知道苏珊是不是开得太快了。

“这条路就跟我的掌纹一样,我太了解了。除了周日,平时根本就没有交警过来。”

“我不知道你手上的生命线有多长,只要不短就好。”茱莉亚开了个玩笑。

“好吧!你们总是笑我。”苏珊明白大家的意思,减速到了每小时75英里。

“我们肯定不会饿肚子的,对吧?”茱莉亚用纸巾擦干净后备箱。她们要去哈里斯·提特的店里买些螃蟹、葡萄酒和芝士。

苏珊帮茱莉亚和卡米尔分别在伊娃和卡洛琳的房间安顿好之后,就去了沙滩。她建议大家沿着长长的沙滩散步、吃午餐,然后休息一会儿。周五、周六、周日。三天的时间。苏珊很想告诉大家这个疯狂的想法:如果能鼓起勇气,她想整理亚伦的办公室和储藏间。她觉得不过就是两个柜子而已,而且里面都是泛黄的单据,比如洗衣机修理单、垃圾处理单、车道铺设单之类的。她会卖掉沙堡吗?伊娃和卡洛琳很少过来,回来也只是过一个长周末;弟弟迈克在夏天有时会带着家人过来待一周;还有,表妹玛丽和丈夫不时会从亚特兰大开车来看看。这里已经渐渐没有生活的气息了吗?偶尔,苏珊会自己开车过来住几天。阿尔奇会追着海鸥,快活地在沙滩上奔跑。每次出去玩儿回来,阿尔奇都要洗澡才行,不然海水里的盐就会让它的毛发黏在一起。

去年,苏珊带着又瘦又高的威利斯·谢尔曼来过这里。那时候,谢尔曼刚离婚,苏珊帮他卖掉了房子,复活节周末的时候就带他来了沙堡。谢尔曼的妻子那年六十五岁,喜欢上了草坪保养承包商。威利斯告诉苏珊,前妻说一直以来对他都挺满意的,但是遇见承包商之后才又学会了怎么笑。他们俩一起喝了咖啡,之后又见了很多次面,很快,前妻就兴高采烈地提出了“银色年华的离婚”。威利斯并没有觉得很受伤。成功卖掉房子之后,他就邀请苏珊一起共进晚餐。苏珊很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华丽的领结,也喜欢从他薄薄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自我满足感。当然,如果作为妻子,丈夫这样一定会让人抓狂。但苏珊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想跟威利斯共度余生,和威利斯一起出去也算是分散下注意力。之后苏珊带着威利斯来了沙堡,想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多了解威利斯一些。

就算苏珊有跟威利斯亲热的想法,但威利斯一进门,苏珊就知道那种事根本不会发生。威利斯就像是圣所中某个隐约可见的陌生闯入者。他的鼻子很挺很尖,像个大鹈鹕。威利斯从大大的玻璃碗里拿出了家人放进去的贝壳。“别碰那些”这四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但苏珊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苏珊把威利斯安顿在了客房,不想让他住在女儿的卧室。威利斯也没什么意见。那个周末,他们一起玩儿拼字游戏,一起看电影,度过了非常安静的周末。苏珊刻意忽略了他宽松的短裤和难看的凉鞋——他黄色的脚趾甲都露在外面。威利斯很喜欢阿尔奇,也喜欢在沙滩上散步。还有,苏珊发现,威利斯调的玛格丽特酒非常好喝。后来,威利斯也打过电话,但苏珊看到屏幕上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接过。

现在,沙堡里有了生气。卡米尔很欣赏苏珊在大房间选用的蓝白色调、絣织图案的椅子、叠着旅行书和时尚杂志的八角咖啡桌。茱莉亚喜欢那张长长的搁板桌,也喜欢时尚的厨房,桌面上什么都没有。透过她们的眼睛,苏珊也觉得这栋房子很美,很吸引人,不只是堆满了旧回忆的仓库。

茱莉亚收拾了自己带来的东西,终于拿起三天来都没碰过的手机看消息。之前,她肯定会删掉韦德发来的消息,不过这次只是没有打开而已。她离开萨凡纳已经一个月了,朋友们一直在联系茱莉亚,可她都没有回复,渐渐地,朋友们除了偶尔会发一句“希望早点儿再见到你”之外,也就不再发其他内容了。茱莉亚就是大家的笑柄,可她并不在乎。之后再回吧,她这样告诉自己。茱莉亚的父亲也发了一条消息,很简短,就几个字:惦记你。

不过,艾莉森也发了条消息。艾莉森是茱莉亚的邻居,或许是有关莉齐的事情吧,莉齐一直都很喜欢艾莉森的大房子。艾莉森的厨房里飘着橙果酱和香草蛋糕的味道。茱莉亚打开信息开始看:

亲爱的茱莉亚,我今天想你了。我们养了一只狗——毛很长,不是纯种狗——他总是流口水,也喜欢扑到人身上。茱莉亚,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是啊,你确实应该离开。你肯定知道——人们也都知道他是什么人。韦德这段时间过得很尴尬,而且挺痛苦的。我想你也希望他这样吧!我理解你想抛下一切。我只是希望不要永远这样就好,有没有韦德都无所谓。我希望能告诉你一些好消息,不过你家里除了韦德进进出出,一点儿生气都没有。很想你,艾莉森。

删除。

茱莉亚很想念自己的父亲。父亲八十六岁了,喜欢烹饪、打网球,还喜欢收集两种东西:辣椒酱和关于船的油画。爸爸,茱莉亚回复父亲,我和两个朋友在北卡的沙滩上。很棒!下周联系。抱抱。

如果我有勇气,茱莉亚心里想,我就告诉苏珊和卡米尔。

苏珊走出家门的一瞬间,阿尔奇马上就跟了出去。它跑得飞快,奔向波浪,刨着、摔倒、在沙子中打滚、全身甩动,然后跑向鹬鹞,大声叫着。阿尔奇自由自在、兴高采烈地冲过去又冲回来,跟在几位女士脚边汪汪叫。你怎么了,怎么不去扑浪花?

三位女士走到了小岛的尽头,那里有四座房子,房子周围都有沙包,防止海水灌进来。“肯定很不好吧,”卡米尔说,“他们的投资算是打水漂了。为什么有人会买这些危险的别墅呢?”

“确实不好。沙滩被海水冲走了不少。很多人都在种草,把大石头拖过来,想让脆弱的栏杆能固定在沙滩上,但小岛每年还是会消失一部分。我们还算幸运,房子在比较高的地方。我之前想过卖掉沙堡,但不是因为海平面的问题。就算再过五十年,我们也不会受到影响!只是——只是沙堡仿佛已经失去了让我心驰神往的魔力。我喜欢和你们一起,但一般我会一个人来,一边看卡通片或脑残的电视剧,一边不停地吃冰激凌。在沙子里面养植物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不过,我现在还是很喜欢花很长时间在这里散步,喜欢这种宁静感。”一个人在家的周末,她总觉得房子还活着,自己却无法呼吸。她逐渐走进朦胧的未来,而那座房子还保留着所有过去的回忆。

“你有的是时间决定。”卡米尔说。

“没错,我们会让这里慢慢恢复——随时准备着。”苏珊笑起来。大片的沙滩上除了她们三个,空无一人——这是一种恩赐,一种奖赏。她很想去冲浪,要不是气温只有十五度左右,要不是冷风马上过境,她真的会去。

苏珊继续说:“很好!真的,我根本没法想象自己没有沙堡的日子。沙堡存在于我心里的地图中。要是没了它,我心里会觉得空空的。”

“你需要那么做是一回事,如果你没必要……”卡米尔想到别处去了。

“我把公司转出去了,亚伦很聪明,人寿保险单就足够生活用。不是我们之前存了那么多。我们几乎没什么积蓄,他很负责,这就是我幸运的地方。要是我卖了这座房子,就能给孩子们一些钱,她们就能在加利福尼亚各买一间小房子,那边的物价太高,一个卧室的租金实在高得令人难以想象。”

苏珊没说自己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想在沙堡门口的邮箱旁边立一个“维尔房屋出售”的标志牌。在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她花了几分钟想了想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如果真的能想到,她很愿意把牌子插进沙地里,不过,问题是她并不确定去哪里。

回来的路上迎着风,流云飘过天空,她们不禁快走了几步。等快到沙堡的时候,雨滴落在了她们的头顶上。茱莉亚不知道自己的凉鞋跑到哪里去了,四处看了看,才发现阿尔奇在人行道上,叼着凉鞋上精致的鞋带。

苏珊打开煤气暖炉燃烧嘴,把大房间里的冷气抽走。亚伦去世后,就没人能把木头搬进来了,所以苏珊就装了这个系统。茱莉亚带着毛巾,把身上的水都擦干了,她蓬松的头发打着卷。苏珊准备了一些佛手柑茶,还端来了卡米尔准备的柠檬蛋糕。卡米尔是长发,头发湿了之后变成一缕一缕的,而苏珊是短发,现在看起来更利索、更光滑、更干练。“四十五分钟。”茱莉亚说着,把土豆和胡萝卜放进正在炖着的牛肉里,一会儿把汤汁浓稠的炖牛肉拿出来时,大家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三个人都穿上了毛衣。风吹着雨滴打在窗户上。窗外的海面上,银色的闪电劈下来,直接劈开了海水。“谢谢你安排了这些。”茱莉亚笑着说。雷声在房子里回响,感觉地基都在颤抖。

苏珊给茱莉亚拿了一条云彩一样柔软的毯子。“冻坏了吧?”

“海边下雨,总会让人觉得自己要被冻死了。”她把蛋糕分给大家,晚餐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不过大家都不介意先吃些蛋糕。书柜上的灯亮着,大窗户上映出三个人围着火的样子。卡米尔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样。一年以来的头一次,她没觉得自己是在飘着,没有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手上的订婚戒指反着光,在天花板上神秘闪现了一下,她也看了一眼。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想找到查尔斯还没有离开自己的迹象。太傻了,她自己也知道。

茱莉亚很放松,蜷进了蓝色的马海毛毯子里。她小口慢慢喝着苏珊的茶,有一丝苦橙或酸橙的味道,她判断不出来到底是哪种。“我从萨凡纳离开之后,从来没觉得这么轻松过,只有这一刻,感觉没有负担。”她笑得很灿烂。这是卡米尔和苏珊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某种火花——她找到了自己。简单的幸福让她振奋,她深蓝色的眼睛——经常看上去有些受惊的眼睛——也被点亮了。

“你现在的气色真好,”苏珊说,“你眼睛的颜色和我妈妈戴的青金石戒指的颜色一样,是深邃的蓝色。”

“谢谢!我觉得今天大家都找回了自己。真开心能和你们两个在一起。”茱莉亚放下自己的杯子。一瞬间,她好像有了勇气:“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你们两个一直都很坦诚,但我还没有。我想告诉你们我的故事。”

“别太在意。你不一定要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我们听。”阿尔奇跳上了卡米尔的腿,开始打呼噜,卡米尔很喜欢。

雷声隆隆。“天呐,都快把我的假牙震掉了。”苏珊大声说。

卡米尔不知道苏珊是不是想听茱莉亚的过去,但第六感告诉她,茱莉亚的过去并不是很顺利,而且她自己很喜欢这种从熬人的痛苦中暂时解脱的感觉。

茱莉亚继续说:“太难了。真的很难。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几件事。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这些事可能会毁了这个美好的周末,”茱莉亚微笑了一下,“虽然听上去很矛盾,但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俩,因为你们的丈夫都去世了。真对不起!可我在教堂山的这几个月,总在想要是我自己的丈夫也去世了就好了。天啊,一了百了,这样我就能清静了,至少和他一起清静了。”

苏珊稍稍张开了嘴,卡米尔咬着嘴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干脆都没说话。

茱莉亚长舒了一口气:“我可以说这些吗?”

“茱莉亚,你不用非得说,没事的。除非你想说。咱们仨在一起开心就好,不用强求。苏珊,你说对吗?”卡米尔起身把茶杯添满。

苏珊拿过三个玻璃杯和一瓶普通的索维农葡萄酒。“好了,不喝茶了!茱莉亚,我想听你从头到尾讲出来。你一直都心烦意乱的样子,实话实说——就是心不在焉,当然,你一直也很贴心。我想现在就知道你的故事。可能说出来会好一些。”

卡米尔想,这么说,苏珊就要切入正题了。但卡米尔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

她们三个人在火光中,风雨渐渐退去,牛肉在烤箱里慢煮慢炖着。一会儿,苏珊就会去做沙拉,卡米尔会准备干酪盘,苏珊会铺上贝壳餐垫并拿出亚伦考究的红酒杯。

壁炉里的火光、红酒、茱莉亚略带踌躇的声音、渐渐平息的暴风雨。

“也许应该从我女儿莉齐说起吧。”

“她在哪儿?”苏珊想到了自己两个远在加利福尼亚的贴心小棉袄。

“这么说吧,太恐怖了。她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旧金山吧。她有瘾——对可卡因还有处方药肯定上瘾了,可能还有海洛因吧——这才是最吓人的。一会儿再说这个。先说我丈夫,他叫韦德·泰勒。他在萨凡纳。我结婚之后也没改名字,一直用自己的姓——哈德利。开始,韦德也没说什么,不过后来他就变了,说我自己结了婚还有所保留。我现在还会想这件事。”

苏珊和卡米尔都皱着眉头,然后给出了鼓励的微笑,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再说回莉齐。去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医院的检查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类鸦片药物使用过量’。那就是麻醉类的,比如拔智齿时医生用的那种东西。你觉得很舒服,晕晕的。”

“我知道,”卡米尔说,“膝盖做了手术之后,我就很喜欢用扑热息痛。”

“可上瘾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的药都是羟考酮和阿普唑仑。她吞了一瓶。之后,她同样堕落的室友就把她送到了急诊室,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从头开始说——莉齐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嗑药。人们都说吸大麻没法解脱,不过对她来说不是这样。她跟我说过,吸一口马上就舒服了。要是有酒会,可以吸大麻的那种,她肯定会说‘那是我的菜’。”

“我很不想这样说她——你们只会觉得莉齐是个可怜的瘾君子。可她小的时候特别可爱、活泼,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她喜欢黏土,喜欢看书,喜欢把很多小马摆在窗台上。那时的生活真幸福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十五年的黄金岁月,保存在我的脑海中,异常珍贵。韦德简直完美——如果我相信神的话,会说他受到了神的恩赐。他浑身上下透着英俊潇洒的气质。相信我,当时我是萨凡纳最幸运的女孩。丈夫玉树临风,女儿喜欢公主的服装和世界地图的拼图。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还爱着莉齐。我觉得不爱了。她没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我可爱的女儿没变成这样的怪物之前,我是爱她的。”

“我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莉齐似的——今天咱们一起出去散步,我就想到了夏天带着莉齐一起去圣西蒙斯的那段日子。她超级喜欢人体冲浪,喜欢找海胆。一点点爱。我们都特别喜欢跟莉齐在一起的日子。”

卡米尔拽了拽自己的毯子,阿尔奇跳了下去。她靠着茱莉亚。苏珊把手放在茱莉亚的脚边。“亲爱的。”

“再往前说,幸福的时光过去之后,莉齐染上了毒瘾。你们根本想象不到,为了搞清楚她怎么会沾上毒品,我们费了多大劲。还有一件事要说一下。那天,我和韦德提前回家,韦德打开了莉齐的卧室门,发现她正半裸着和男朋友在一起。那时候她才十五岁。韦德一下就火了。那个男孩很瘦,被韦德吓破了胆,穿上裤子就跑。我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个男孩提着裤子大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韦德在楼上,大喊着流氓。”

苏珊和卡米尔没忍住,笑了出来。茱莉亚也笑了。

“韦德拽着莉齐的双肩使劲摇,说她‘不知廉耻’‘颜面扫地’。韦德发现了水烟枪,大骂莉齐是蠢货。莉齐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和韦德说话。就这种事,量不多,也不经常发生,我们就没有太在意。很多人都会抽大麻,然后逐渐成熟,走入正轨。我觉得我们两个也算是很好的父母,一直爱着莉齐。我忘了说,爸爸是我的依靠。他很喜欢莉齐,我妈妈也是,不过我妈妈在莉齐八岁那年就去世了。我爸爸总会给莉齐很多钱。当然,现在我们已经不让爸爸再趁着莉齐过生日或者圣诞节的时候给钱了。我们也很久不给她钱了。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莉齐都没用在正地方,韦德很失望。不过,想到莉齐还得交房租,还得给车买保险,我们还是很难过。莉齐会打电话来要钱,很绝望的样子。我们妥协了很多次。说实话吧,谁都没得到好处。”

“莉齐高中时开始夜不归宿,狂妄自大。我们觉得那个年龄的孩子都这样。青少年嘛,不过我们也松了口气——她通过了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我们觉得她还可以。在埃默里大学的第一年——她说自己想当医生——她回家过圣诞节的那段日子,行为举止有点奇怪。她原本很有弹性、白里透粉的皮肤变得很暗黄,就连眼白都看起来暗淡无光,稍稍泛黄,一点儿神采都没有。我说带她一起吃午餐、做头发、买些礼物,她根本不想去,但最后勉强同意了。我记得我们一起去做了美甲,我看着她——凌乱干燥的头发、眼底的黑眼圈、疲倦的脸,根本不想和那位漂亮的越南女士聊天。我当时就在想,‘她要不是我女儿,我肯定会说她是吸毒上瘾。’”

“是直觉吗?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一点。我跟韦德谈了一下,他也觉得莉齐有点儿不对劲,跟谁都不亲近。莉齐不想往圣诞树上挂圣诞球,也不想帮忙装饰。她一直打喷嚏,我都怕她摔倒,担心她是不是感冒了。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吃了处方药的缘故。她没吃这么多年都很喜欢的节日大餐,甚至没给任何人买礼物。”

“平安夜,我们正准备着,打算去我爸爸那边吃晚餐。莉齐在楼上洗澡,她的外套和包在楼下。我就打开包看了。药片、装了一个信封的大麻,还有一瓶白色粉末。我赶紧告诉韦德,他一下就疯了,冲过去一直砸卧室的门,大喊着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之类的。简单来说,春假时,莉齐根本没回来,暑假回来的时候已经退学了。”

“治疗。社区大学。再治疗。不过莉齐总是消失。这就是一种循环。韦德彻底失望了,我也是,其实韦德真的想尽了一切办法,”茱莉亚停了一下,“只是偶尔会朝莉齐发脾气。韦德一发脾气,莉齐就和狐朋狗友混上几天。我后来才知道,韦德有‘情绪管理问题’。我很生莉齐的气,也生韦德的气,但我没有放弃,走那种‘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你,我们都很担心,我们再一起试试吧’这种路线,可根本就没用。”

“茱莉亚,这事儿真是太糟心了。”之前,查理让自己十七岁的女朋友怀了孕,当时他们都还未成年,卡米尔觉得生气又无助。查尔斯比卡米尔淡定一些,跟女孩的父母见了面,讨论了一下人工流产、产后收养等问题,不过对方都不同意。后来,那个女孩流产了,查理整个高中都再没交过女朋友。跟茱莉亚的遭遇相比,查理的事真不算大事。

茱莉亚站起来,去搅了搅牛肉汤,然后又坐回到沙发上。“还有,情况越来越差,不过我不会说太久了。莉齐从社区大学退了学,跟所有埃默里大学的朋友都断了联系,跟高中的朋友们也不联系。她高中时候的朋友当时都发展得不错,加入了校友会,还有很多人学的是心理学和法律。后来,莉齐去了亚利桑那州的一所实验学校。不过也没什么好结果,按照她的说法就是‘去你妈的沙漠’。再后来,我们听说她从那里也退了学,去了新奥尔良。她打过电话,说想去试试杜兰大学,让我们给一些学费。所以她是幡然悔悟,知道自己之前大错特错想回家,甚至想跟我们一起去航海了吗?我们给了钱。呵,你们猜怎么样?”

“说快些。我们三次把她送进了戒毒所,一次是强行送进去的,根本没效果。还有两次她同意去,第一次是在新奥尔良,不过刚排毒两周,她就离开了那个地方;第二次是在加利福尼亚,在旧金山郊区的大诊所待了一个月。我们当时还以为她彻底好了。她坚持说自己没事,坚持一天都不在地狱里待着。还有,她不肯回家。结果,不到两周,她开车带着某个瘾君子离开某个低档酒吧的时候,被警察拦下来了。他们的车严重超速。警察搜查了一下,那个男的因为持毒被逮捕了,莉齐只是被拘留了一晚上。一对小情侣又被拆开了。”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否认,也没什么希望了。她碰壁的时候,我们四处奔走。她真的是到处惹麻烦。我们就是水中捞月,白费力气。”

“在旧金山,她当过服务生,在临终关怀中心也做过,和一些辍学生一起住在田德隆区某个店里的房间——瘾君子的老窝。时不时地,总有她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们,说自己担心莉齐,因为莉齐总会带着在酒吧遇见的不同男人回来过夜,要知道艾滋病在当时还很猖獗。还有,莉齐总会晕过去,根本不记得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莉齐没跟我们联系。毕竟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毒瘾彻底改变了她。我们本来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我们三个——真正的生活!”茱莉亚咬着指甲,盯着火光看。

“我们尝试过严厉的爱,尝试过支持她,尝试过不戴有色眼镜看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有多难。没错,确实是毒品的影响。可是她根本走不出来!她到底为什么不肯睁眼看看?她很狡猾,总利用我们。她还经常说谎。我们三个人早就已经走进了恶性循环。”

“我觉得她就是圆心,我们都得围着她绕圈跑,根本顾不上自己。她就是喜欢毒品,根本不想戒毒。有的时候她也想,会大喊大叫好几个小时,把所有人都指责一遍,却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真是幽默哈——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她觉得自己不错,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就是把自己毁了。”

“现在她三十五岁了,可以说这个过程很漫长。在旧金山,她吸毒过量,我们真的不想承认,但她就是故意的。她留了张纸条,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连我爸爸都没说,纸条上写的是:有什么意义?根本没意义。我们觉得整个人都被撕裂了,特别害怕。还有些别的东西也破碎了。我紧紧抓着她。有什么意义?我被气死了,韦德也气得想打人。我们想尽力表现得冷静些。当然,这是一切疯狂行为的转折点。我们把莉齐带回了家。她在飞机上一直哆嗦,看上去跟僵尸一样。她打翻了水,头顶着窗户,还撞了几次。我想跟她说一些快乐的回忆。‘还记得我们上次坐飞机去纽约的时候吗?那是你第一次坐飞机……’可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现在非得说回忆吗?’”

“我们希望她已经跌到了别人说的谷底。我们又一次带她去了最好的地方,可她就是不肯配合,还一直拿医生开玩笑。医生让她把能鼓励自己的东西写下来,她就当成游戏。我有点儿退缩了,根本连幻想都没有。最可怕的部分是,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她一桶一桶地喝咖啡,坐在厨房后窗的摇椅上,摇晃着看外面的花园。她爸爸会给她买心理自助书籍,她开始还看两眼,后来就干脆把书扔了。一天下午,她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我们发现她又吸毒了,而且很刻薄——跟我们从医院带回来的脆弱的娃娃简直两个样。她把我妈妈留给她的珠宝卖了。后来我们才发现她用那些钱在网上买了阿普唑仑和氯硝安定。用的还是韦德的电脑!还有,她还拿走了厨房零钱罐里的钱。待在家里快把她逼疯了——她就是想让我们知道这一点。回旧金山的公路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吸毒。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或者说听到关于莉齐的事。我在她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封信,地址写的是旧金山奥诺布莱克维尔。我用谷歌搜了一下——紫色的房子,贫民窟,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好。信里写的是:‘我准备回去了。给我腾张床。’这句话之后的笔迹就看不清了,然后她就把这张纸扔进了垃圾桶。我看着外面的天空,看到飞机云渐渐散去,心里想:跟莉齐一样。”

“怪不得你喜欢休伯特安静的空房子。”卡米尔说,“你很勇敢,真的,能摆脱让你痛苦的环境。”

“可能吧。但涉及韦德的部分——我就没那么勇敢了。莉齐最后一次离开家之后,我和韦德彻底被打败了,好好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内疚。你可能会说我们也有自己的问题。你可能会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可偏偏一切都走向了反方向。我们渐渐放弃,可能也逐渐放弃了对方吧。每次我看见他英俊的脸,就会想起我们失败的女儿,他因为莉齐的事朝我吼,真的忍不了了。还有关于‘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的讨论。我一个字都不想说。所以我选择了加班,那是我一直以来最努力工作的日子。”

“莉齐是毒品的受害者,可你们知道吗,我们是她的受害者。她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有的时候,我觉得莉齐就像随意奔跑的人,甩着大锤到处跑,想砸在谁身上就砸在谁身上。我是该用宾格称谓的‘谁’吗?”

卡米尔说:“没错。”

“苏珊,给我来一大杯红酒!”

烤箱“叮”地响了一声。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如梦方醒。“你拿手的牛肉!”卡米尔说。

裹着马海毛毯子的茱莉亚耸了耸肩。“我们好好吃顿饭吧。吃饭的时候就先不说什么了。”她的脸很红,看起来有点儿警觉。

好吧,卡米尔心里想,我们也算知道了。

苏珊想着,美食或许能暂时带走大家的旧日时光。

苏珊点上了蜡烛,卡米尔切好了面包。每个人都盛了一碗丰盛的炖肉,大家一起聊着狗、农夫市集、读书会和汽车。这种面包很适合蘸着热热的汤一起吃。

苏珊解开阿尔奇的皮带,带着它出去遛弯。茱莉亚和卡米尔负责收拾晚餐的餐具。星星在天空闪烁,月亮却藏起了自己的模样。

“睡觉之前,我想先把虾腌上。”茱莉亚说,她把准备好的原料都放在罐子里了,“美味的鲜虾沙拉、烤螃蟹,还有芦笋——明天的晚餐就准备好啦。”

“正和我心意,茱莉亚,你真是吃完这一顿就想着下一顿啊。我做的柠檬蛋糕可以当甜点。”

“我们还有鲜橙汁。我可以做雪芭冰激凌。”

阿尔奇去了自己最喜欢的灌木丛,苏珊给女儿们发了消息:在沙堡。想卖掉这里。你们怎么想?

阿尔奇一回到家就冲进了壁炉旁边的小窝里,她们三个也决定各自休息了。苏珊住在大房间里,顺便上网对比一下自己家的房子。另外,她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卡米尔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乔安娜·特罗洛普的小说,就去了自己的卧室。她打开窗户,听着海水冲刷上岸的声音。茱莉亚想睡觉,可一段记忆浮现在眼前:她的婚礼。整场仪式过程中,警笛声一直在教堂周围响着。这是某种预兆吗?自从离开萨凡纳,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现在,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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