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忙吗,孩子?”索特马许太太把一套杯碟放在年轻房客的面前,新煮咖啡与热腾腾的英式松饼香气四溢,充斥在这个享用早餐的角落。年轻人还来不及回答,索特马许太太又插嘴:“快来试试这些小圆松饼,看看是不是比泰格先生店里卖的还好吃。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连想吃个像样的松饼都没办法,我跟泰格先生说,他烤的松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是他说没有,他做的方法和以前完全一模一样,不过我可没这么好骗。”索特马许太太倒了两杯咖啡,坐了下来。
“你做的松饼棒极啦,大妈。”史蒂夫·派普很清楚自己该站在哪边。他在索特马许太太这儿租了间房,到现在已经住了两年。每周三英镑,拨出三小时帮忙杂务,再花大约两小时的时间认真聆听,换来的是舒适整洁的房间,还有一整天活力来源的丰盛早餐。
“我昨天可忙了,但不是在忙着赚小费,我整个下午都花在和警察、老板打交道,解释为什么我的船破了个大洞。”
索特马许太太正准备享用咖啡,杯子却停在送往唇边的半空中。“哎,我从来没有……是谁弄破了你的船呢,孩子?一定是喝醉酒的船夫吧,如果要我猜的话。这年头啊,连出门找点乐子,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一直觉得,就算大家都循规蹈矩,在水上已经够危险的了,你很幸运没有被砸到头,要是掉到水里去,那你可就完蛋了。”
史蒂夫·派普头往后仰,畅快地大笑出声。“喝醉酒的船夫我看得多了,那不算什么。昨天的情况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从小到大都没有遇过这种事,甚至直到事情结束,我都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有个铁制的哑铃,几乎砸死了我的客人,而且因为那个哑铃惊险地擦过他身边,害得我的船差点沉了。我可以告诉你,沃森先生对这件事一点也不高兴,但是我跟他说,这比被那位客人的家人起诉或什么的要好多了。”
“我的老天爷啊,哑铃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出来砸人呢?”索特马许太太的咖啡杯仍然停在半空中。
“起初我以为那是从圣约翰学院的一扇窗户掉下来的,但是我抬头往上看,又不太能确定,或者至少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也没时间多想,因为我一开始以为那个哑铃打中了我的乘客,差一点点而已,真的,大概只差个两英寸[2]吧,说不定更近。他脸色白得像我撑船用的篙尖,但是我仔细检查之后,发现他连个擦伤都没有。我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码头,这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船已经开始进水了。然后沃森先生打电话报警,到最后我必须和警察谈话,他们派了人到圣约翰学院去调查,可是查不出是谁干的。”
“我想也是。”索特马许太太回应。“没有人会承认,自己让哑铃从窗边掉了下去。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太太,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了,从卧室窗口掉了一只彩色玻璃瓶下去,她丈夫气得要命。然而只要你打扫过家里,就会了解为什么把那种东西放在窗台上,只是暂时放一分钟而已,你知道的。但是不会是哑铃,要我说的话,那只能用自找麻烦来形容。我敢保证,孩子,一定是哪个笨蛋做了蠢事,之后又装哑巴。”
史蒂夫·派普和索特马许太太静静坐了一会儿,喝着咖啡,小口小口地吃着小圆松饼,另一位房客到现在还没下来用早餐。
“我知道特纳小姐起床了,每次听到楼上冲水的声音,我就知道了。希望她赶快下来,因为我今天早上要进城去买点布料,伊登莉莉的店里在搞特价,我想趁路上车子还不是太多的时候先过去。”索特马许太太顿了顿,然后再次开讲。
“我不知道挤进剑桥的人怎么能够比今年春天还多。我拉着购物车,在西德尼大街上根本是寸步难行,真不知道那些推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要怎么办。没有人肯让一点儿道,而我又不敢踏到人行道外面去,否则就算不会被自行车撞到,也会被公交车撞到。”
“那你就该找时间让我带你从河上走啊。”史蒂夫回应,“河上交通也很繁忙,不过并不像街上那么糟。”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孩子。听起来在街上走还安全些,而且,在河上我就没办法遇到任何朋友了。你告诉我,上次你载到英国客人是什么时候?我敢说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吧。这年头啊,英国的有钱人不是从日本来的就是从德国来的,再不然就是法国人,或者是美国佬。前两天我还在问迪金斯太太呢,英国到底是真的赢了这场战争还是没有。”
史蒂夫·派普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房东高谈阔论,一边喝完了第一杯咖啡。
“再一杯吗,孩子?”她询问年轻的房客,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格兰切斯特附近的这栋小屋里,派普度过了无数个愉快的早晨。骑着自行车,他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到达剑桥市中心,享用那里所有的便利设施,但在几分钟内,他又可以回到英格兰乡间的恬静当中。索特马许太太的寓所,就位于格兰切斯特南边,在剑河边的一小片草原上。它是一个从公元九世纪时便开始发展的村庄。史蒂夫·派普感觉自己同时享受着城市的繁华和乡村的宁静。
派普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索特马许太太最近招收的新房客多拉·特纳,似乎也很满意格兰切斯特,享受这个地理位置所带来的愉快与便利。
“索特马许太太,你的床实在是太舒服,让我又睡过头了。我是不是太晚下来吃早餐了?”
“你就赶快坐下吧,孩子,让我来帮你热松饼。还有很多咖啡自己倒,史蒂夫可以陪你聊天。”
“史蒂夫,你不需要为了我而特地留下来。如果你准备要出门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多拉·特纳坐在餐桌前,开始把牛奶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里倒。
“我还有几分钟,今天早上我可以晚一点再去河上报到,而且我也想听听你昨天的试镜进行得怎么样了。”
多拉·特纳先喝了口咖啡才回答:“还可以吧,我想。很难说,真的。我认为很顺利,但是我没办法确定。你懂我的意思吗?”
“呃,你认为你会拿到那个角色吗?这是我想要问的问题。”
“我台词念得很好,我认为我很适合那个角色,但是我不确定负责选角的人看不看得出来。这是这份工作中最让人受挫折的地方,总是在我最不期望的时候得到角色,但却得不到我真正想要的角色。”
“你昨天去试镜的是哪个角色?”
“夏娃。女王剧院要重新上演萧伯纳的《回到玛士撒拉》,我想演这个角色想得要命。”
“如果你要演出这个角色,那么或许我可以演那条毒蛇。”史蒂夫应和的时候,眼中闪烁的光芒清楚地显示他是在开玩笑。
“抱歉了,史蒂夫,性别不对,那条蛇是女生。而且你说得太迟了,他们已经找好演蛇的人了,昨天我到戏院才知道的。”
“这是你的小圆松饼,亲爱的,都热过了。”索特马许太太重新回到享用早餐的角落,放下装着两个英式松饼的餐篮。“奶油就在你前面。史蒂夫,好心帮个忙,把果酱递给多拉吧。”
索特马许太太把椅子拉近餐桌,动手添满自己的咖啡杯。“那件长袍真好看!是什么布料做成的?看起来不像法兰绒,不过似乎一样舒服!”
“事实上,这是羊驼毛。可能感觉有点奢侈,不过在戏院里,大家都穿长袍,我们连会客都一直穿着长袍,你永远不知道在换衣服的时候,谁会跑进更衣室里面来。”
在早晨的阳光下,这件黑色有光泽的长袍,不但吸引了索特马许太太的注意力,更衬托出年轻女演员一头金色的披肩秀发。
头发是她最动人的特色,而她也知道这点,所以花了许多时间保养:用最细致的洗发精清洗,再用最新、口碑最好的润发乳滋润,然后以刷毛最柔软的发刷轻柔梳理。
多拉·特纳还有着近乎完美的肤色,这是任何渴望登上英国舞台的年轻女性,不可或缺的一项条件,她用许多不同的洁面乳、收敛水、乳液、美容油保养皮肤。但是,她的身材却相当普通——这一点对于舞台戏剧演出而言,要比演电影是更大的障碍。
“对了,亲爱的,你住在我们这里已经有两个礼拜了吧,是不是开始对这个小村庄产生家的感觉了呢?我知道这里离伦敦很远。”索特马许太太一边询问,一边拂去了桌布上散落的少许面包屑。
“从我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就有家的感觉,这里正是我要寻找的地方。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索特马许太太。伦敦的生活变得太过复杂,我知道我必须在那儿工作,但是我知道我也必须待在这里,一个我可以思考的地方。在伦敦,根本没有机会思考,我总是在工作,工作结束之后,还是和工作上同一批人在一起。”
“在这里,我可以在原野上散步,呼吸乡间的空气,不必像个展示品一样供人观赏。我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而且还有……还有,我并没有完全和城市切断关系。就像我正在跟史蒂夫说的,昨天我在伦敦有个角色要试镜,伦敦只要搭一小段火车就可以到了,但是同时又像另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当然啦,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改变,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是我拿到昨天试镜的那个角色,不管我有多么喜欢和你、和史蒂夫在一起,还是必须离开。这就是戏剧界的现实,也许也是唯一的现实。”
听到有可能失去这位新房客,索特马许太太脸上显出忧伤的情绪。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为寡妇,拿到一小笔抚恤金,但还是得靠出租房间增加收入,才能维持这么一栋曾是她和丈夫共同居住的房屋,而且她也想要有人陪伴。为自己一个人准备早餐是件寂寞的事情,但是为年轻的房客准备早餐,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是件无聊的例行公事。“他们还年轻,让我自己也感觉年轻了起来。”她这样对邻居说。
史蒂夫·派普对多拉可能离去的前景,自有他的想法。他觉得多拉很有吸引力,喜欢和她在一起;在史蒂夫眼中,多拉的生活很迷人——和他认识的其他女孩如此不同。自私的天性让他希望多拉留下来,但他本性中的善良,却让他希望多拉获得演出这个角色的机会。
史蒂夫·派普从椅子上起身,把餐巾放在盘子旁边,眼睛向下看着餐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如果你拿到了那个角色,我会为你开心,就算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你在那出戏里的演出。”
“喔,但是我希望你能来看,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要到几张票。你也是,索特马许太太,我希望你们两位能在首演之夜来看。”
“那一定会很有趣,对不对,史蒂夫?我的意思是说,看特纳小姐演戏。还有首演之夜?其他朋友一定羡慕死我了。”房客的提议,使索特马许太太的脸色亮了起来。
“要是那出戏会在剑桥演出,那是当然,我一定会去当观众为你捧场的,说不定演完戏之后,我们还可以说说话。但是在伦敦的话,你大概不会有时间理我。”
史蒂夫·派普抱怨的语调让多拉·特纳吃了一惊,不过索特马许太太却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