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色还只是蒙蒙亮,温落就被驿站外的马蹄声吵醒,她也不知此时的时辰,简单更衣梳洗后便提着行李往驿站外走。
果然,一抹梨白正在一辆马车前抚摸着那匹白马的马鬃,温落绕身行至另一侧,错愕地打量着这辆马车。
良久她才望向叶桑榆问道:“这马车从何而来?”
叶桑榆挑了挑眉,抬手抚摸着这匹雪白的马,还用着得意的语气回答:“自然是我准备的,这姑娘叫素霜,可是马中极品。”
温落无言以对:“……”
“若靠行走,这走下去先不说脚程多远,就是小落姑娘的双腿也受不了这样的劳累。”
“可是这荒郊野岭,哪里找来的马和车?”温落没有被叶桑榆牵鼻子走,直问重点。
叶桑榆见敷衍不过去,便正色道:“这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方法,小落姑娘就不用担心了,这一路我自然不会害你的。”
这一路不会害,便是说将来就说不定了。
温落砸了砸嘴,她耸耸肩,也不愿再跟叶桑榆多话,她将行李递给他,拜托他帮忙安置在马车上。
叶桑榆欣然接过,利索地搁置好了行李。
“我去看若草收拾好了吗,顺便向老板买些路上的干粮。”
叶桑榆点了点头,顺口应道:“小落姑娘倒不像把若草当作自己的婢女,反倒像是与自己平等的姐妹。”
温落顿足,她回首看向叶桑榆:“我从不会把任何人看作低人一等的奴,人生来死去,生命皆是可贵平等。”
“小落姑娘是这样想的?”叶桑榆勾唇轻笑了一声,“人若生来平等,为何又会有富贵贫苦之分,我倒认为命运是轮回报应,上辈子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是要留到这辈子贫苦一生。”
“……”温落一时语塞,叶桑榆话虽刺耳,却是实在,生在何处,确实不是自己能选择。
“从前我不评论,将来我也猜不到,只是当今,人确实有贵贱之分,有些人生来便高人一等,有些人努力一生也只是低人一等的奴。”叶桑榆面若冰霜看着白马,也没看温落一眼。
温落无话可说,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话,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去唤若草了。”
说罢,温落便沉默地进了驿站,本在驿站走动的驿站老板见温落一脸茫然,顿足捩耳:“姑娘,你是需要什么吗?”
温落回神,她对驿站老板客气地笑了笑,说:“想要劳烦老板帮我们三人准备一些赶路的干粮,馒头窝头就可以。”
驿站老板听了,点点头,边说边领着温落往后厨走:“这驿站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所以也没准备太多丰盛的食材,不过我那五岁的小儿尤其爱糖糕,便给姑娘一行那些糖糕馒头和水吧。”
“劳烦老板了,需要多少银子?”温落道谢着掏出钱袋问。
驿站老板摆手摇头,大方地装了满满一袋干粮递给温落,说:“见姑娘与那位公子衣着不凡,想来定不是普通人家,萍水相逢,也算是小店与姑娘的缘分了。”
“老板您这店一年到头恐怕也没有多少住店的客人。”
驿站老板没有温落意料之中的愁容,反而语气轻快:“是啊,这地界不属于任何一地的管辖,又地处偏僻,更是鲜有人经过,因此与姑娘更是缘分了。”
“待到春暖花开时,老板可愿将驿站出手,我可以在永嘉替您找一家店铺做些想做的生意。”
这老板随生意惨淡,生活清贫,却不曾抱怨,温落心生好感,只想着若能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驿站老板谢过温落好意,他说:“贱荆如今身怀六甲,实在不能大迁,这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山脚,也不愿再折腾了,永嘉是好地方,姑娘也是位善良之人。”
温落不愿强求,她点了点头,从头上摘下一支珠钗,拿在手上递给老板,继续道:“罢了,若老板今后有来永嘉的打算,便将这支珠钗交到洛府上,便能寻到我了。”
驿站老板盯着温落手中的珠钗愣了好一会,终于,他接过了,并道谢:“姑娘好意领了,我虽与姑娘萍水相逢,但今后有缘便定会再见。”
温落笑了笑,便向驿站老板辞了个礼就拿着装着干粮的包袱离开了后厨。
再出了驿站,叶桑榆还是一副仿佛世事与他何干的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那双精致得不像话的眸子扫过挎着包袱出现的温落,嘴角一撇,用着有些调侃的语气道:“怎么?一支珠钗换了些面团?”
温落瞥过已经站在马车旁的若草,懒得搭理叶桑榆的调侃,走近将干粮交给若草,自己就自顾自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若草拿着干粮看了看车厢又看了看这位即将成为姑爷的叶公子,真的是左也不好右也不是。
“上去吧,你家小姐定不会舍得让你跟车的。”叶桑榆说罢就轻松跃身坐在了赶马车的位置,对车厢里的温落说:“出发了。”
马车行驶得并不慢,或许是因为这段路平坦,偶尔会被朔风吹起的车帘,温落的身影若影若现。
温落于身俱来便有一股沁人的清香,叶桑榆尽管从不在意女子的香,只是因为这股清香与那些胭脂俗粉太过不同。
令着一路的风,带着枯木和寒霜,还有清香。
“李文与小落姑娘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过了许久,叶桑榆突然开口问。
“是。”温落应道,“阿文是流浪到永嘉的,当年是我恳求义父收留他,他善良,待我也真诚。”
“真诚?”叶桑榆冷笑了一声,“他向你隐瞒了他是李氏嫡子的事,你说他带你真诚?他从陈仓流浪到永嘉的原因我想他也不曾告诉你吧?”
温落心里开始有些不快,因为叶桑榆说到她心里的顾忌,自从得知徐紫烟以李文生母一事威胁李文的时候,即使不愿去在意,心里对李文还是有些失望。
“罢了,不过看到小落姑娘因为那萍水相逢的驿站老板送了些干粮给你,小落姑娘便那般友好相待,此事便也想得通了。”叶桑榆语气毫无波澜。
面对叶桑榆,温落无从应对,叶桑榆观察敏锐,脑子也转得快,城府也琢磨不透,他总是能很好的分析和权衡。
温落蹙眉,沉默不语。
叶桑榆见温落迟迟不回应,也能知道是她心里不快,又无从辩驳,叶桑榆语气便轻松起来,他说:“小落姑娘记人好,若对方打一巴掌再给颗枣小落姑娘心里也是不会埋怨那一巴掌,反而会反省那颗枣。”
“……”
“人心叵测难辨,根本不能分个好坏,小落姑娘若不想有朝一日遍体凌伤,便不要活的太纯粹了。”叶桑榆说,“你我皆凡人,凡事想着自己总不会让自己受伤。”
“那为何你会因李武几句挑衅便乱了分寸,又怎么会因为想要了自己从前的一个愿而不惜乔装偷来永嘉?”
风霎时吹起车帘,露出了温落的面庞。
“我只是一个凡间俗人,没有那般看淡红尘紫陌的觉悟,李武挑衅之事,不过正好是我在意的一件俗事,况且,我说过人心叵测,对拿不准的人或事,想得更深层一些,总归是对的。”
温落冷哼一声,风停了,车帘垂下,只听见声音从车厢传出:“说了这么多,也不知你是何用意,再说此去陈仓就是去救阿文于水火。”
听罢,叶桑榆眼底一沉:“如果我说此去能救李文是不可能的呢?”
“你什么意思?”温落瞳孔震缩,她猛地掀开车帘,只是死死盯着叶桑榆的背影。
“……”叶桑榆感觉到了身后动静,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你知道阿文是蒙冤,是有人陷害。”温落皱起眉头,见叶桑榆不做任何回应,她便坚信如此。
既然叶桑榆不愿意说,那她自己也定会寻得真相还阿文一个清白。
温落心想,叶桑榆对于世家之间的了解绝对比自己想得更甚,若再多想几分,温落甚至担心在这暗潮之中,是不是也有叶桑榆的推波助澜。
叶桑榆不愿意告诉自己李文为何被陷害,但或许,自己心中的一些其他的疑虑叶桑榆能够解惑。
“你认识方文泽吗?”
叶桑榆闻言,心中一丝诧异,温落性情执着,如今却没有纠缠问自己,倒让叶桑榆吃惊。
“方文泽?”叶桑榆蹙眉,“世家中可没有方姓氏族。”
温落便将那日方文泽的事全部告诉了叶桑榆。
叶桑榆听了,恍然大悟,他拉了拉马的缰绳,马车的速度慢了些许,然后叶桑榆转头看了温落一眼,斟酌片刻后说:“林氏表亲姓方,林氏扎根名门百年,鲜少提及方家。”
“林氏?”温落道,“我从未听过林氏的方姓表亲。”
“常理,表亲血脉甚至不及旁系,都不是同姓族人,林氏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里。”叶桑榆见多不怪了。
“但不论如何,方文泽都是林家主的表兄弟,哪怕是表亲,也是有血缘的。”温落说,“方文泽定是受了林家主的命令……”
叶桑榆摇头打断了温落的断论:“那为何不会是方文泽想凭一己之力振兴方家,而挑洛氏这颗最软的柿子捏呢?”
“……”温落语塞。
“林氏是八大名门间可与萧楚相提并论的世家,何必为难洛氏这样不日便会被外家挤出名门的世家。”叶桑榆这话听着刺耳,但他心里却并非这样想,他无声叹了口气,似乎心中焦虑。
温落听罢想了想也觉得说得有理,便不再提方文泽的事,她话锋一转便道:“萧氏与楚氏其实一直明争暗斗,却又因祖辈的规矩而相互隐忍,此事你可有想法?”
“没有,小落姑娘是担心萧氏与楚氏相争必有一亡吗?”
“不是!”温落否认,“萧氏的情况我知道大概,如今只不过是想知道楚氏的情况罢了。”
叶桑榆笑道:“那小落姑娘是想知道些什么?”
温落听见叶桑榆的笑声有些无奈,她坐回车厢,放下车帘,她想到那日在商洛在萧府梅园初见楚琢,而后楚琢便荒唐提出纳自己为妾。
回忆于此,温落才不紧不慢问道:“楚琢,是怎样一个人?”
“楚琢与我是同辈,若算继承的年纪,楚琢倒是八家中年纪最轻就坐上家主之位的人了。”
楚琢是楚氏的家主,比楚琛小了五岁,早年楚氏先家主楚天阔辞世后,他还是少年,就被迫接任了楚氏家主之位,手底下的人都欺负他,因此时隔这么多年,楚琢的性格倒也孤僻起来,只对一直支持自己的哥哥楚琛温柔以待。
楚氏本有四位公子,嫡长子还未满月便夭折了,侧室所出的一对双胞胎,楚琛便是双胞胎的哥哥,而弟弟楚瑞,却幼时落水身亡,而楚琢则是嫡出的小儿子。
只是,他的出生并不是带着祝福来的,楚琢的生母本只是一介普通人家的女儿,但楚天阔却不介意家室,毅然决然地选择护她一世。
楚天阔疼爱发妻,她也不负众望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儿子,但孩子夭折,楚夫人也久郁成疾,身体状况日趋下滑。可楚氏不能没有继承之人,无奈下,楚天阔纳了妾,侧室很快就诞下了双胞胎楚瑞和楚琛,只可惜,楚瑞池边失足溺亡,就在准备定下楚琛为后继之人时,楚夫人再有喜,而此胎就是楚琢。
可无奈楚夫人体弱,临盆时,香消玉殒,只留下了一个儿子。
只记得,那晚繁星如许,楚殿内外灯火阑珊,襁褓中的楚琢安静地看着产婆,又安静地看着所有人,坊间皆传,是楚琢知道自己带走了母亲,知道自己不该来这个世间走一遭。
楚琢的童年是阴暗的,他从出生就被楚天阔强加了太多非他所愿的想法,他知道,楚天阔无非就是想让自己作为嫡出子的身份接过楚氏的一切,这是他能对楚夫人最后做的,也是夫人最后所希望的,但天命难测,楚天阔突然病死,少年时候的楚琢被迫继承家主,而楚琛却始终在他身边尽心辅佐。
“或许,于楚琢而言,他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楚琛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叶桑榆说,“不过这楚氏族内也没有那样稳固。”
“怎么说?”温落好奇问。
“楚琢出生他生母楚先夫人便死了,谣传是侧室安氏下蛊致死,楚天阔便下令让安氏陪葬。”叶桑榆说。
温落震惊叫道:“简直荒谬,楚先家主如此荒唐!令人发指!”
“总之,楚琛生母安氏在楚先夫人辞世后就跟着去了。”叶桑榆平静说,“因此,楚琛此人才是捉摸不透的。”
“……”温落沉默。
“而且,楚琛的孪生兄弟楚瑞落水溺亡也死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