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8日，星期三，清晨。
萧柏语开车，邓九析坐副驾驶座上。在赶往市一中的路上。
“九析哥，你知道孙廓尔在市一中读高一，这意味着什么吗？“萧柏语问邓九析，
”孙廓尔是未成年人，民事行为能力欠缺。所以，需要嫌疑人所在单位或者家庭所在的居委会帮忙签份委托书，我才能参与案件。“邓九析看着远方，思考着回答。
“我是说，这个叫孙廓尔的14岁女孩，她可比我小时候厉害多了。“萧柏语笑着说。
”九析哥，我是本地人，初中时也算在学校稳进前十的学生了，但是”市一中“连想都不敢想呢。“
”市一中呢，这个学校规模不大，只有高中部，每个年级也只有四个小班。可是它聚集了一批很厉害的中外师资，图书和实验室资源好的堪比大学，学费呢，又低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由于名声在外，每年也就可以为自己挑选市里最优秀的生源。总之，公认的市里最好高中，很难进了的。”
”中国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初中之前就近入学，初中毕业后，通过中考做分层分流。中考前300名的，才有资格参加市一中组织的面试，通过面试再淘汰大约三分之二知识面窄，思维不够灵活的。最后，能考进一中的可以说是本市最聪明、有潜力的少年了。“
”哎，我老爸虽然很有钱，老妈呢，在新闻界也算资历高的了。可就是他们俩绑在一起，对让我进一中这种事儿，也无能为力……“说到自己头上，萧柏语发出无奈的叹息声。
邓效愚和邓九析既没有在当地上过中学，也没有成家生子，对这些信息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听萧柏语这么讲，邓九析觉得孙廓尔应该比他预想的要理智和坚强，也许会更容易沟通些。
市一中的校门在西城区的一个老胡同里。
萧柏语把车停在胡同口的路边，邓九析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下车，随着上学的人流向胡同深处走去。
大约十分钟，右手边出现一幢古色古香的大门，牌匾上刻着魏碑楷体的“北京城市一中”五个大字。
邓九析夹在学生中走近门口，他的深蓝色牛仔棉服在红白色的校服中，格外显眼。
门口警卫室走出一名年轻保安，伸出胳膊把邓九析拦住，问“哎，你，干什么的？”
邓九析忙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向他说明来意，“家里有事要通知高一的孙廓尔”。
小保安打了两通电话，然后给邓九析说他已经联系上班主任，通知了孙廓尔，马上就出来。
小保安指示邓九析让开路口，站在一边等会儿。
不多久。一个穿着红白棉服的瘦小身影，从教学楼方向，逆着人流跑步而来。
女孩小圆脸，黑发中分，露出明亮饱满的额头，厚厚的头发被圈到脑后用绳子松松垮垮地一扎，然后直垂到腰际。
校服明显不合身，异常宽大的棉服套在她小小的身躯上，衬托的她愈显娇弱；两只细长腿倒是跑的飞快。
她“飞”到校门门后，停下来，四下张望着，微微喘息着说：“我是廓尔，请问谁找我？”
女孩音质很奇特，如同在清冷的空气中微击了几下金属，异常清冽，富有穿透力。
邓九析迎上前去，说：“孙廓尔，你好！”
女孩抬起头，白净的圆脸庞，双手在胸前紧紧的攥着，黑色的眼镜框遮不住两只灵动的眼眸，在认真地打量着邓九析，小口似开似合地问，“那你叫什么？”
邓九析：“我叫邓九析。”
孙廓尔：“你是-警察吗？”
邓九析：“不是。我是律师，来帮忙的”
邓九析面前伸过一只粉白纤细的小手，孙廓尔问，“名片呢？”
邓九析：“这——？”
孙廓尔看他：“嗯，律师不都是有名片的吗？”
邓九析尴尬：“我呢，还在实习期，转正后就有了。”
孙廓尔缩回手去，问：“那，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帮我妈妈的？”
原来妈妈的事情，孙廓尔已经知道了，自己一路上冥思苦想的委婉用语不用说出口，邓九析心里轻松了些。
“我认为，你和妈妈现在都是需要帮助的。”
邓九析见女孩低下头，注视着她自己的右脚尖抵着地面微微打了几个旋，似乎在想事情。
一会儿，女孩仰起头，看着邓九析说：“那好，邓—恩，九析律师。我十一点考试结束，你能等到那时，带我吃顿午饭吗？”声音很柔和，带着几分期盼。
邓九析爽快地点点头：“好，十一点我们还是在这儿见”。
“谢谢你，回头见”，女孩嘴角上扬，给了邓九析一个甜甜的微笑，动作又变得轻快起来，她冲邓九析摆摆手，也给保安道了声谢，转身飞快的跑走了。
望着她飘走的背影，邓九析深深感叹，孙廓尔青涩的年纪和成熟的心态对比显著，正如同眼前她瘦小的身躯和穿在身上的宽大校服。
也许正如很多这个年纪的青少年一样，孙廓尔的成熟只是外在伪装的假象，掩饰着内心的不知所措吧。邓九析边想边走，很快就来到了路口，看到了萧柏语的SUN，他打开后座车门。
萧柏语正在车上听着音乐，小声哼唱，听到车门响，转头望见了邓九析。
“九析哥，怎么样？你见到她了吗？”
邓九析一边拿起背包，搭在自己肩膀上，一边说，“见到了。但是不巧正赶上他们的期末考，她和我约好午饭时间再谈。我等的时间会久一些，要不，你先回去吧。“
萧柏语想起上午有篇稿子还要赶出来，只好收起好奇心，说，“也好，九析哥，我先回报社，晚点我们在毓智的医院见吧”。
邓九析送走萧柏语，自己溜达着，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看书等待时间过去。十一点，邓九析来到学校门口时，看到孙廓尔已经在等着他了。邓九析把她领进了胡同口的一家上海小笼包快餐店，点了两笼包子、两碗粥。
好家伙，这饭一定很香吧，要不然就是这孩子真饿坏了。邓九析看她摘了黑框眼镜，漏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贪婪的左看右看，小手拿着筷子左一下右一下，两个蒸笼很快就空了。女孩额头和鼻头上沁出亮晶晶的汗渍。邓九析怕她噎着，打了杯豆浆递过去，心疼的说，“慢着些吃”。
看眼前这位狼吞虎咽的吃完，邓九析从衣兜里拿了包纸手帕，扯出一张递了过去。
孙廓尔接过纸巾先擦了擦脸上的汗，又要擦嘴，邓九析忙又递了张新纸巾给她，并从她手里拿过了擦了汗的那张。
女孩偏头一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接过纸巾擦了嘴，带上眼镜，拢了拢散落在脸两侧的发丝，转瞬间恢复了大人般沉稳的神态。
孙廓尔：“邓九析，邓律师？“
邓九析：”嗯。叫我阿析就行“
孙廓尔：”阿析哥，你相信我妈是无辜的吗？”
邓九析觉得孙廓尔喜欢掌控局面。不过，这也好，如果这样能让她感觉到安全、舒适，他愿意做个倾听和被动回复的角色。
“廓尔，我个人觉得你的妈妈可能是无辜的，但我只有见到他，并且看了案件卷宗资料，才可能做出较为准确的判断。”邓九析放慢了语气，认真的给她解释。
“我明白了，你还没有接触到案件资料。“孙廓尔若有所思，顿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需要多久才能掌握现在的案件情况呢，要怎么做？“
一则孙廓尔是嫌疑人唯一的亲属，二则邓九析并没有把面前这个聪明的高一学生当作小孩子看待，她看起来理性而坚强，倒让邓九析产生几分敬意。于是，他很认真细致的给她讲解接下来可以展开的工作。
“廓尔，首先我需要社区的书面委托。一旦获得社区委托，我就可以马上联系负责案件的司午警官，了解大概的罪名和羁押情况，然后我会去看守所见你的妈妈，和她做当面的沟通；等侦查一结束，我就可以看到所有的案卷资料，包括所有的事实证据。你母亲是不是冤枉，以及定罪量刑的幅度，到那个时候，我才能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
显然，孙廓尔也感受到了邓九析对她的尊重，她的眼神看上去友善了很多。”阿析哥，我不想她被判死刑。“孙廓尔放下豆浆杯，一字一句地说了这句话，像诉说心事，又像是重重的嘱托。
她低下头看着桌面，两手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声音放低了继续说，”哥的死，她自己想要承担罪责，对此，我也没什么意见。我只要她不被判死刑。其实，被关在里面，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邓九析注目倾听。
“我妈这个人，在外面，她也是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为别人而活，没得一刻清闲。在里面，绝不会比以前更辛苦，更不自由。”
孙廓尔低着头，邓九析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从声音的起伏抑扬里判断她对母亲的矛盾感情，以及未成年的她对生命价值的初步认识。
见她长时间不再开口。邓九析问，”廓尔，你昨晚没有回家，是吗？“
她的长发散乱，好几缕顺着脸两侧飘到眼前，遮住了脸颊，加上刚才吃饭狼吞虎咽的劲头，邓九析于是作出这个猜测。
”下午，我接到了了张阿姨打来的电话。爸爸，妈妈，哥哥，都走了，家里已经没人了。我孤零零一个，回去干嘛？我不想回去，昨晚在教室趴了一夜……”孙廓尔说着，偷偷瞄了一眼邓九析，见他满脸的同情，又加了一句战战兢兢的“一个人害怕……“。
此刻，邓九析心如刀绞，心酸地想落泪。
所以，当听到孙廓尔要求他带自己回去住几天时，邓九析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下来。
邓九析和其余两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合租了一处三室一厅的公寓。他打算自己暂时搬到客厅里，让孙廓尔住他的房间。
吃完饭，孙廓尔让邓九析陪他回家取衣物和零钱。
家离学校不远，大约十多分钟就到了屋门外。
孙廓尔拿出钥匙开门，要进屋的时候，邓九析很想跟着去里面看看，但是孙廓尔却丝毫没有邀请他进去的意思，她以很小角度推开门，只够容纳自己一人进去的缝隙。
”廓尔，我一起进去吧，我可以陪着你，帮你收拾“，这提议马上就被孙廓尔冷冷的、斩钉截铁的一句”不需要“否决了。她一闪进去，随后门当的一声在邓九析面前关上，还听到里面有锁门的声音。
邓九析推测，也许是她家里过于杂乱，怕自己笑话，也许是另有其他原因。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等待。
抬头缓缓右转，视线划过红色铁门和斑驳的青灰色砖墙后，略微开阔起来。
远处有处铺着积雪的空地，空地中蜿蜒的小路，连接着一处镂空的小铁门。
再转头向右看，才发现这个单元的两户人家的阳台是紧挨着的。阳台两侧就是房门，分别朝向东南、东北。
邓九析略退后几步，微探出头向南张望。冬季正午的阳光，温暖的抚摸着这栋三层的旧砖楼，光芒也刺进他的眼睛里。凹进去的最黑暗处，正是102房门。
据说，这几栋砖楼是社科研究院的老职工楼，之前独立成院，珍稀花草丛生，虽然破旧但也是最安静的。八年前才和其余高楼并入一个社区，划归一个物业公司统一管理，珍稀花草也就被被整齐划一的冬青淘汰。
过了许久，孙廓尔拉着一个上锁的大箱子出来。
“收拾好了，我们走吧。”她把箱子立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邓九析说。
“还有件事儿，委托手续……”邓九析提醒道。
“哦……”孙廓尔想起邓九析还需要一份居委会的委托手续，拿出手机拨通了社区的电话。
”张阿姨，我是廓尔，谢谢您昨天及时通知我妈妈的事情……我妈是冤枉的！“
”嗯，已经找了律师帮忙。现在他就去找您，还要麻烦您，帮他办理一下所需要的手续“。
“好的，谢谢张阿姨！就不麻烦了。请您转告他们，学校有人照顾我的，请放心”。
“学校知道了吗？”邓九析小声问问，孙廓尔回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意思很明了，学校肯定不知道，而且他若敢吐露半个字，让学校知道，那他就死定了。
孙廓尔把手机放进兜里，用食指示邓九析向左前方看，“你沿着小路直走，到头右转，就是了，一楼的外墙有社区标牌。”
邓九析找过去，居委会张主任很麻利地给他办了委托手续。
孙廓尔等邓九析回来，问他要了租住公寓的地址，然后把箱子扔给他，自己回学校了。
再一次看着眼前这个14岁小姑娘的背影，邓九析无奈的摇摇头，她聪明可爱，无法让人反感，可是也古灵精怪，像蒙着一层拨不开的迷雾，有着说不出的神秘。
她对母亲的评价，对他提出的要求，以及似乎能主动掌控一切的态度，都让邓九析惊讶。
还有，她为什么不让他进门，还不放心的反锁上，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为什么选择让他这个才见一面的小律师照顾她？
邓九析先回所里处理了这两天挤压的事务，也就接受委托代理杨肖梅杀人案向所里报备，开具了会见手续。
邓九析和大哥约好，今天下班后一起去医院探望妹妹毓智。可是他不放心孙廓尔，就等到傍晚孙廓尔回到公寓，先把她安顿好。
他把孙廓尔的箱子拉进自己租住的小房间，箱子很沉，这分量邓九析猜测里面大部分都是书。他把自己床上的铺盖连同床头几本书打成卷儿，搬到客厅沙发上，又从房间壁柜里取出一床白色的新被褥、枕巾，重新铺在床上。想着孙廓尔临时换个住处，也许会认床，他从包裹里取出爷爷给他带着安神香囊，压在枕头下。最后他帮孙廓尔订好了晚餐，留纸条叮嘱她好好吃饭，这才安心离开。
邓九析走到毓智的病房外面，就听到里面传出几个年轻人欢快的声音。
“毓智呀，期末统考成绩出来了，我还是比你们排名靠前呢。”得意洋洋的，是那个萧柏语。
“臭美，那你就等着请客吧，我们要吃青山烤鱼！”这是班长何盼。
“一顿不够，这次要多做几次东”不知是谁。
“瞧你们一嚷嚷，把我的馋虫也吵醒了。”妹妹毓智的声音，中气十足，精神恢复的不错。
萧柏语：“成。等毓智一出院，咱就开吃！”
邓九析推门进去，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二哥好”，邓九析拍拍萧柏语的肩膀，微笑着一一看过去，算是打了招呼。
“毓智，气色不错，身体没事吧？”邓九析走到床边，笑着问。
自从邓九析进门，毓智就一只盯着他，二哥看上去还有些疲惫，换了双皮鞋，衣服还是前天的那身，有些皱皱巴巴的，仔细还看的见泥巴干落后留下的痕迹。
“二哥，我身体一点儿没事。知道说了你也不信，还是等大哥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听他讲吧”。毓智俏皮的说，原来邓效愚早来了，他去找值班医生了解情况。
一会儿，邓效愚和李嫣就前后脚进门来。
邓效愚一眼望见邓九析，“阿析，今天累坏了吧？”。
邓九析笑笑说，“还好，事情都很顺利。大哥，快讲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毓智除了几处外伤，其他都好着呢。不出意外，周六就可以办手续出院了。“同学一阵欢呼雀跃。
邓九析也细细讲了今天见孙廓尔的经过，话语中透露着对这位少年冷静和坚强的赞赏，说的大家都很想见一见她。
邓效愚听说孙廓尔今晚就搬到了邓九析租住的公寓，完全放下心来，他嘱咐邓九析说，”阿析，难得她第一面就这样信任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这个孩子孤苦伶仃，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她毕竟只有14岁，未必像看上去的那样坚强。如果有困难随时给我说。“
“还有我们，我们也能帮忙。”李嫣在旁说，其他同学也都点头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