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小蔡哥哥的书店成了苏杭最常去的地方。小蔡今年三十二岁了，高考了三次才考上大学。大学学的市场营销，毕业后在上海做了两年房地产销售，觉得很不喜欢，便回家乡，在高中母校旁开了这个书店。一开就是六年。
许多人都奇怪，他一个大学生，干嘛放着大城市好好的工作不做，干这“没出息”的买卖。
他家里人因他开这个书店和他闹了好几次，但他执迷不悟，父母也只好由着他。
小蔡的父母是台市农贸市场的菜贩，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他们盼着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混出个名堂，却不曾想，他上了几年大学反不如没上大学之前有志向。
小蔡哥哥的事，苏杭大都是从呦呦那里听来的。平常在他店里看书，她也不敢问关于他的事。总觉得这个人很痴，看起书来连客人都不知道招呼。
他的生意做得马马虎虎，也就勉强维持他的生活，若说挣钱，那是远远不够的。
暑假的最后一个周末，苏杭到他店里看新一期的《意林》杂志。小蔡哥哥正看着书，接了个电话，突然狂喜，对着苏杭大喊道：“娘咧，要出了，真要出了。”他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瞪得滚圆，把苏杭吓了一大跳。
他对着苏杭喊完，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电话，“妈，我的书这回真的要出版了，出版社下个月让我去签合同。”
“土豆三斤，西红柿三斤，总共十块八毛，给十块五就行了……”电话那头是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妈妈忙着生意，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喂，妈，妈……”小蔡哥哥激动地想再说一边，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极不耐烦。
“有什么事待会说，我现在忙着呢，没工夫。”
说完，听到一阵“咕噜”声，电话估计是被放到了收钱包里，市场上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小蔡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倒不如何失落，他托了托他的黑方框眼镜，继续打电话。
“老钱，我给你说……”
“哎呀，我老婆要生了，我现在没时间，等改天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小蔡哥哥端着手机呆了几秒钟，又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国栋，在忙吗？”
“陈老板，你听我说……这单子你找我签错不了……我……我……”电话“砰”地一下落在地上，紧接着传来一阵呕吐声。
他挂掉电话，将手机丢到书堆里。抿着嘴，失落地坐到那把已经快要散架的椅子上。他冷笑了一下，接着目光散漫地环顾不怎么整齐的书架。这时，他看到站在角落看书的苏杭，苏杭也正看着他。
苏杭看出了他不开心，但方才也听见了他的话，她出于一种本能的善，笑着对小蔡说：“小蔡哥哥，恭喜你。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
小蔡哥哥努力挤出一个笑，尽管方才他真的很开心，但此刻，他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孤独和落寞。
“今天高兴，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书，我送你几本。”
“谢谢小蔡哥哥，你每天能让我在这里看书就已经很感激了，可不能再收你的东西。”苏杭腼腆的笑着，小蔡哥哥虽努力不让人看出他的失落，但他的心情从他低垂的小眼睛和下拉的嘴角显而易见。
一时间，书店的氛围有些尴尬。
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苏杭问道：“您啥时候开始写东西的啊？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
这一句话，打开了小蔡孤寂心灵的大门。他早想找个人说一说他的经历了。今天正好他的书要出了，正好也有人问起，那他就一定要说说了。
他向苏杭讲起自己的经历。他属于那种努力却不怎么聪明的学生，高中连考了三年才考上一个一本院校。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读些历史啊，小说啊之类的。但是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他却选了理科。那时候不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在理科上很吃力，数学学得尤其烂，要不是数学成绩，他第一年就上大学了。
后来报考大学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一会儿觉得学医好，一会儿觉得法学也不错。可这些专业好学校分数又高。他觉得当年那个分数报那种二流学校就亏了，于是抱着能上个尽量好的大学的心态，他选了好大学不大好的专业。最后他被调剂到上海一家学校的市场营销专业。
大学时，刚开始他还算努力，每天也是早早去教室上课。后来身边的同学，谈恋爱的，创业做生意的，打工的，干啥的都有，他也迷茫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干点啥，只这样学习对不起这四年大学。于是他也学着人家瞎折腾，一来二去，学习也没学好，时间全荒废了。临到毕业，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最后勉强在上海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房产销售。
房产销售不是在大街上发传单，就是拿着电话名录打电话。那时候他底薪一千二，半年没开一单。和一同进公司的四个人在一间八平米大的屋子里住上下铺。说起那时候，小蔡哥哥脸上依然有一种无奈又苦闷的神情。他托了托眼镜，抬头望了望书店的天花板，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他那时候还谈了场恋爱。那时候跟着那些老销售，嘴巴也会说，就在公司聊了一个。那姑娘虽然学历不如他，但各方面都不错，只是太现实。她想留在上海，一开始两人倒是也计划在上海买房结婚，可是待了一年多，小蔡哥哥突然觉得还是回老家。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没再压下去。
他大三就开始接触文学作品，当年比较火的莫言啦、王朔啦、王安忆啦、路遥啦、余华啦，他们的作品他一本接着一本的看。外国的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他也都看。随着看的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沉迷文学的世界，觉得人这一生啊，不能就这样活着。
苏杭问：“这样是哪样？做一辈子销售么？”
小蔡哥哥没回苏杭，还是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在上海的第二年运气很不错，不但当租房中介赚了些中介费，还卖了三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和一套别墅。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差不多有十三四万的存款。当年这些钱，可以在上海不太繁华的地段付个首付了。但他毅然决然辞职回到了台市。
“那你的女朋友呢？”苏杭问。
“分了。估计现在她孩子都得上小学了。”小蔡哥哥谈起这段恋情很平淡，至少不像电视上演的，有怀念，有伤感。
“然后你就在这里一直开书店，开了六年？”
小蔡哥哥点点头。
“这六年，虽然也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艰难吧，但我当下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人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有幸发现了，一定得有勇气追逐，也要有勇气坚持。我当年和我朋友说回老家开书店，他们都笑我——说‘文艺是那些有钱人才配享受的，咱们这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穷人，还是趁早别折腾自己。’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不鄙视金钱，也不鄙视权力，我祝福他们追求他们所喜欢的，也希望他们可以祝福我。”
说到这里，小蔡哥哥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被理解的孤独。这些年，他该是多孤独啊，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理解过他这种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生活方式。
“大城市虽然繁华，却不合我的脾胃，在这里挺好的。读读书，写写作，偶尔我还教一些小孩子写作。”
“小蔡哥哥，你真个性。但是为什么不结婚呢？”
“额……”小蔡哥哥想了想，哈哈哈笑起来，托了托他的眼镜，回道：“没遇见合适的呗。爱情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苏杭不懂。大人的经验——结婚不就是相亲吗？对象不就得找吗？不找怎么知道遇不见合适的？
但她这诸多疑问全放进了肚子里，没问出口。
“我还以为您要一辈子献身文学，献身艺术呢？”
“呵，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就是一俗人。一个爱怎么活就怎么活的俗人。”小蔡哥哥说这句话时显得特别自信，这与他平日里只知道低头看书的寡静气质，一点不相符。
他让苏杭挑了几本书，苏杭选的全是杂志。他看了一眼对苏杭说：“你这丫头真没眼光，这些杂志有什么好看的。便宜还没啥营养。”
“那您给我推荐几本？读书我可没您在行。”苏杭嘟着嘴。
小蔡哥哥走到书架旁，叉着腰，眼睛上下扫动着，那神气样很像将军点兵。过了约莫两分钟，他从书架上抽出四本书递给苏杭，道：“你年纪还小，看太深刻的也看不懂。你们课业又多，也没时间看，这四本包你受用一生。”
小蔡哥哥在苏杭面前一一摊开——《小王子》、《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老人与海》、《人生》。
“谢谢小蔡哥哥。但为什么要给我选这四本啊？”
“《小王子》——爱；《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初心；《老人与海》——勇气；《人生》——选择。”
他总结的言简意赅，可是那个年纪的苏杭还不懂这些东西对一个人一生到底多重要。
临走时，小蔡哥哥对苏杭说谢谢。
苏杭奇怪，怎么送了她书，还要给她道谢呢，小蔡哥哥是高兴傻了吧？
然小蔡哥哥却很认真地对苏杭说：“以前报纸杂志要刊我的作品的时，我也很开心，但身边没有一个人，面对面的，给ta分享过我的喜悦，你是第一个。也许你还小，不懂，人这一生最孤独的时候，也许，并不是独自经历苦难的时刻，而是当你收获成功却无人分享的时刻。所以，我要谢谢你。”
小蔡哥哥的人生经历与苏杭幻想的自己的未来截然不同。那时，她觉得，将来至少要像电视上演的，去北漂或沪漂，靠着努力打出一片天来，而不是回到这个小城市寂寂无闻的过一生。
可是关于“人生”，她究竟还是模糊的，幻想无法照进现实，就像人永远无法在云彩上起舞。
当下，她也只能按着既定的，提前设定好的路线，继续她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