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老爷子已经经不起这岁月耗着,在说出了白鹿的秘密后不久,便不省人事。这些年经历的风雨,便也如过眼云烟一般。待老爷子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大家子围着他,眼神里都含着依恋和不舍。
沧桑写满了他的脸,他一样恋恋不舍的张开口看着陈家的后代,想抬起手却发现手完全不听使唤。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喃喃低声喘着粗气,顿了顿。“陈家自来白鹿镇百十年,借祖上,子子孙孙便……便也勤苦,所以有了这现在光景。你们便也……便也将这祖训传衍下去,陈家以后,以后……就交由你们了…”老爷子顿了顿,咽了咽口水,又被口水呛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又喘不上气来,像是要把这肺吐了出来。
“白鹿说,今日要回来,可这一辈……一辈都没见过。愧对祖上,我去后,把这石白鹿带到地下,算……算……咳咳咳,算是对祖上的一个交代吧……”
陈家的哭天抢地的声音冲出了屋子,冲出了陈家大院,飘到了这白鹿镇,把站在柿子树上的老鸹吓得呼的一声飞了起来,一阵子飞到了白鹿河,停了停,又飞向了西面的山头柿子树枝头上,吱呀的叫了起来。
二麻子回到了铺子,觉计还是需要从南山村找起,这白鹿留下的信件也便是说南山村。芝麻大点的南山村现在变得扑朔迷离,二拿在找,二麻子在找,陈家老爷子也在找,却如何也不知从何找起。
二拿兜兜转转的在各个山头,土崖上的雪被他踩了个瓷实,再经日头一晒,深深浅浅的又化成了一条雪中的路。崖头上的二拿叔不知道这白鹿会不会藏在哪个雪窝中,这看着,那看着,眼睛被这雪刺的难过的流了泪,二拿揉着通红的眼睛,把这快冻住的泪擦抹干净,擤着鼻涕继续找着。他越看这雪越模糊,越看这日头越像个光斑,越看这路越发的变白,二拿瞎了,被这晒在雪上日头的光刺瞎了眼睛。他变得慌张,变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个崖头,他不知道自己迈出去的步子,会不会一脚踏空,他变得着急却没有办法。使劲的揉搓着眼睛,感觉到这脸颊被一股温热的东西温了一下,又变得冰冷。
二拿叔那天是跌到崖下死了。有人说看到他死时的模样吓得可怕。身上附满了白雪,二麻子发现时,他已经变得僵硬,两个双眼已经被抠起了皮,眼睛的血留的满地都是。这血蘸着白雪,流淌了一段,向着南山村子的河流了过去,但终究没有流到那条通往白鹿河的小溪。
就在二拿跌下崖头的时候,二麻子刚装了一袋子烟丝,背着手出了铺子的门。门口站将的是五大三粗的影子,“你又要去哪?不能去,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便是有你没俺,有俺没你!”这影子发了声,咄咄逼人,二麻子一怔,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嗯,今日之后不会再有俺,这铺子给你,这家当给你。你挡着也罢,拦着也可,俺便是非要去得。”二麻子从没说过这么硬气的话,向来都是畏畏缩缩,但见疾风骤雨,他便躲了起来,多年已经成了习惯。但这仅是习惯,二麻子心里清楚,这婆姨是因为如何才变成这样,他即便不说不出门,也会有各种被嫌弃的理由。今日他准备真的男人一次。
“啪!”一声,“啪”又一声,“啪啪”又是一声,这声音在这冰冻的天气变得更清脆了,二麻子脸上留着那堵山留下的红手印,这次二麻子没有躲,直挺挺的站着让这婆姨在左右两个脸颊各留下两个重影的手印,二麻子记着,想起第二声的时候他被一股力量使劲的从脸上按下去,将整个身子按到了地上。他抓着烟杆的右手又撑了起来身子,又被啪的一声按了下去,他还是坚持把身子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然后他平视着屋外,缓缓的用手将这堵山推在一边,昂着头跨出了门槛。他头也没回,但他知道他身后的那堵山,轰的倒塌了下去。
屋门外其他铺子的伙计都探出头看着这一幕,戏谑的挑逗这二麻子,“嘿,二麻子,脸辣不辣?你家婆姨可真带劲!”“二麻子,你连个婆姨都搞不定,哈哈哈哈你看看脸上打的,都肿起来手纹了诶!”二麻子没有理会这些声音,他依旧平视着前方,也依旧不急不缓的往前走着,他前方是一大片白茫茫的世界,二麻子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慢慢的从婆姨的眼睛中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点,变成了一片白。
二麻子头也不回又向南山村走去,凭着祖上传下来的那丁点手艺,算命算了大半生,这二麻子却算不出自己屋内屋外的事情,二麻子也算不出这白鹿到底在哪,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去找。他没算到陈家老爷子已经西去,也没算到二拿以那种奇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潦草的一生,更不知道从跨出家门的那刻起,他要往哪里回。
二麻子却又不犹豫,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他从小追寻想要的事情,白鹿他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据说是白鹿要出现的一天,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又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感觉,他没想好这白鹿是以什么形式现身,没想好她会在哪现身,他甚至没想好如果看到了白鹿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完完全全没有想的那么透彻。终归是要见的,那就索性耐住性子去见一次吧!
二麻子跺着小脚,在这雪地上走着,不时眼睛在这白茫茫的山里面搜索着,坑坑洼洼的路已经被这白雪盖的没了踪影,二麻子走到这里,发现爬不上去,又从另外的路迂回过去,这样一来二去,二麻子身上已经渍出来汗。站僵在这白雪皑皑的崖头,二麻子抽出憋在屁股后面的烟杆,插着腰望着远处的南山村,稀稀矮矮的土色的屋子,若不是头顶的烟囱冒出来些青烟,便化成了石头了。晃眼的白茫茫,二麻子又往近处看了看,柿子树上面已经就剩下几只黑色的乌鸦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这村子已经完全被覆盖住了气息,大雪冻住了所有的一切。
“她会在哪里?”王倔头心里不禁的在想,陈老爷子也没说明白这白鹿到底在哪出现,他们谁都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