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暗红色的光亮挂满了整片西天。几片云朵从远处飘荡过来,不断变换着形状,在经过这座已成了废墟的城市时,好似躲避般地加快了速度。
整个城市空荡荡的,破败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车辆乱七八糟地停在路上,几乎都生满了锈。车上和地上满是落叶,高大茂盛的树木有规律地立在废弃的楼房下面,水泥地面裂开了无数裂痕,有些根茎从那裂痕里探出了一部分。这些树木虽然茂盛,但并没有多少动物寄生于此,没有鸟,也没有蝉。整个城市安安静静的,就像被这逼临的黑暗吞噬了一般,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夜风刮来,在摇摇欲坠的楼房之间穿梭而过时,才会发出呜咽的响声,似乎是一首哀歌,在讲述这里的凄凉,又像是一群厉鬼,警告着每个还活着的生命。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吞没在黑暗中,就在这片悲凉的大地即将陷入沉睡时,某个十多层楼房的二楼忽然跳起了黯淡的亮光,虽然被破旧的窗帘和窗外茂盛的树叶挡住,但在这一片漆黑的楼层中仍然显得格外扎眼。
方白握着火把,轻手轻脚走到窗户旁,探出头朝外望了望,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松了口气,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把窗帘拉开,许久不用的窗帘发出格咔咔的声音,灰尘扑面而来,令方白忍不住咳了几下。随后方白再到门前拨弄了好一会儿,这个锁明显已经锈了,不论怎么也没办法活动,而且门关起来也十分费劲。不过方白却有些庆幸,因为门关起来困难,就说明打开也困难。他找了几块木板隔住大门,自己使劲拉了几把,确定不能拉动后,才慢慢转身。
身后的客厅已经积满了灰尘,有人正在清扫,那是一个年纪比方白小两三岁的女孩。她身体瘦弱,手臂最粗的地方也几乎只有一握,头发发黄,面色带着不健康的白色。不时轻轻咳嗽几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漫天的灰尘。
方白把火把灭了,只借用外面微弱的星光与月光视物,伸手来接女孩手里破烂的扫把,说道:“我来吧,你歇着。”
女孩把身子一偏,躲开了。“还是我来吧,你的话估计这灰得更大。”
方白知道女孩的脾气,并没有多做纠缠。他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扭头看向窗户,却只看到茂盛的枝叶。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将一片灰黑点出些许亮白,就像银白色的星星挂在树上一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扫把的声音还在轻微的作响。女孩动作很轻,生怕吵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在稍微扬起的灰尘中,方白看不清女孩的脸,但那张脸在他心里却很清晰,那是一张十四岁女孩的脸,稚嫩,认真,专注,小心,唯独没有天真。
方白知道,只有吃过无数苦,经历过巨变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年纪丢掉天真。然而还能吃苦就已经足够令人庆幸,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吃苦。在这样的世界,能活着就是莫大的幸运。
据说最开始的故事是在八十年前开始的,但方白如今才十七,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甚至对他那死去两年的父母来说都很遥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无法知晓,所知道的是,八十年前的人们不用为了生存而流血,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犹如“圈内”一般,或者说,犹如天堂一般。
天堂不允许活人进入,“圈内”却全是活人。方白闭上一只眼,瞟着外面。距离圈内大概剩十几公里,时间还有近一个月,完全有富裕。一路上赶急赶忙,到了这里反而有种放松的冲动。
女孩终于打扫完了,把桌上两个破旧的背包打开,淅淅索索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方白的注意。这几乎是女孩的毛病,每天晚上只要没事她都会检查一下背包,两年来背包已经换了几个,但毛病却没改。
女孩把包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忍不住道:“哥,上次囤的吃的不多了。”
方白点点头,道:“我知道。”
女孩顿了顿。有些忧虑道:“可是时间还有一个月,我们支撑不了那么久。”
方白叹了口气,站起来盯着女孩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这几天我想想办法,先睡吧。”
“嗯。”
两年来的相互依赖让女孩骨子里多出了一份对方白的信任,他说睡,那就睡。女孩找了几块没有完全腐烂的木板,简易拼凑出一个地席,抱着两个大背包缓缓入睡。
方白看着她,说不出难受还是欣慰。在父母死后,女孩经常半夜惊醒,这个时候总是方白抱着她睡哄她入睡,父母死亡的阴霾褪去,女孩就养成了抱着东西睡觉的习惯。虽然营养缺失,但妹妹的身体却在发育,方白渐渐感到不堪,女孩也就改为抱着别的东西睡觉了。
他们是圈外人,随时面临死亡,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就没少教他生存能力,这两年侥幸活了下来。说来长兄如父,方白总算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滋味,看着女孩平静的睡颜,心里一时疲惫焦虑一时骄傲得意,总归是一种幸福。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幸福感,尽管危险,圈外人还是会繁衍后代。只是这种幸福非常脆弱,也十分短暂。
方白走到窗前,这个城市如此破旧,几成废墟,想要找到食物只怕十分困难。他听到窗外隐约的嘶吼声和呐喊声,微微皱眉,却不以为意——除非是在荒凉的沙漠和冻土地带,否则这种声音几乎是每天都有的。不过他还是有所警觉,将壁立的刀放在身旁,同时又摸了摸别在腰上的那把老旧手枪。这把枪是他捡到的,九毫米口径,后坐力大,不好瞄准,子弹也只剩四发,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但这铁制品的冰冷森然无疑是令人安心的触感。
他背靠着墙壁,坐着入睡,任由外面那些司空见惯的声音传入耳朵。思维模糊之际,那些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外面的人说话的内容都能听到了。方白突然惊醒,能听到楼下过道的脚步声,配合其极短的回音,发出吨吨的声响,十分急促。
女孩也醒了过来,几乎是在睁眼的同时跳了起来,两个包前胸后背各背了一个,如同神经反射。她转头看看方白,方白握住刀,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妄动。
脚步声渐渐接近,又奔向远处,但还不容喘息,那声音却在某个角落传来,那里正是楼梯口。两人蹑脚靠近,缓缓后退到墙边,方白盯着门口,一只手却摸上了窗户。虽然窗玻璃已经没了,但框架还在,方白摸索着打开窗,随时预备跳下去。这也是他选在二楼的用意,至少跳下去不至于受伤。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白握刀的手由单手改为双手。他不想和谁厮杀,不管是怪物还是人类,厮杀意味着死亡和受伤,在没有医疗保障的情况下,受伤最少有一小半程度上是死亡的进行时。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犯了一个错误。
脚印在进来的时候确实简单处理了,至少晚上绝对看不出来。但这整个二楼,所有的房间好像门都是开着的,也就是说,只有这一间的门是紧闭的。方白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许多,也许不过几分钟,这里就将见血。
女孩跟方白一起那么久,一个细微的眼神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自然听到了方白这不同寻常的呼吸,甚至能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听到他加速的心跳,可她却没有过于焦虑。她抬头望了一眼方白,不甚高大的身材挡在自己面前,这种姿态两年来见过多少次了?
脚步声逐渐接近,逐渐放慢,最后停在了门口。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但这份寂静所带来的却是无比的压抑,压抑到双耳都能听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声,涌向大脑,又冷却后回到胸腹,然后心脏跳了一下,噗通。紧接着破损的铁门传出极大的声响,让冷却的血液又被心脏重重弹回大脑。门外有人带着哭腔大喊:“喂,喂!有人吗?开下门,救救我!”
是个女的。方白微微一愣,但没有出声。外边的人拍门声音越来越大,方白和女孩都皱起了眉。外面那人应该是十分确定屋里有人,再继续默不作声没有什么意义,万一这吵闹的声音把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话反而事与愿违。于是方白喊道:“别敲了!等一下。”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白单手握刀,把挡在门背的木板挪开。两人躲在门框边缘,方白手里的刀举过头顶,随时准备落下。圈内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被抛弃出来,其中就有一种电子设备,可以录音,有些人专门录下那种凄惨的声音用来设置陷阱,然后用这种陷阱所捕获的猎物来更新录音。
“推吧。”方白提醒道,他不想腾出一只手去给未知的危险开门。
门吱呀吱呀缓缓打开,方白吞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