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回想起那一晚，将匕首插入那个男人后腰的感觉。那个场景比他在院中见到的魂妖还要记忆犹新。不知为何，一个罪恶生命的消失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竟比看见那半人半兽的怪物更加深刻。
唐馨进了洗手间，易辰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纹。他仿佛看见自己手上沾满鲜血，那个死去男人的身影在某个角落怨毒地怒视自己。
他四下张望。老冰箱的噪音让他心神不宁。他疯了似的寻遍家里的每个角落；打开柜子，翻弄窗帘，搜寻床下却是一无所获。
那种被凝视的异样感觉愈加强烈。易辰回想起父亲的自言自语和母亲的自说自话。他心中发毛，一时间各种感受涌上心头。
客厅墙壁上的时钟滴答作响，仿佛昭示他生命的流逝。他拿出母亲床下的收纳盒，摘下父亲留给他的手表放入盒中，然后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字：苒，照顾好妈。
他回头看见唐馨关上洗手间的门走回屋里，心中又生出了莫名的踏实和暖意。
她打开冰箱，橙色的光便打在她脸上。
“你家还买了鸭子呢。”她露出单纯的笑容，“我中午给你做饭吧。”
“你还会做饭啊？”
“我做的饭可好吃了。只是奶奶不让我做鸭子这种不文雅的食物，平时只让我做些银耳莲子羹之类的小点心。”唐馨说着就将那冻僵的鸭子放进水槽。
“文雅的食物？”易辰一头雾水，“鸭子怎么就不文雅了？”
半小时后，易辰就明白了她口中所谓的“不文雅”。只见唐馨捋起袖子，把化开的鸭子往砧板上一按，然后高高举起了菜刀。那架势哪像什么千金小姐，倒像是肉铺老板家的傻妞。她一边切，一边喊着打拳时才会喊的“嘿！”
几声“嘿！嘿！嘿！”过后，那鸭子就被大卸八块。
“我说唐大小姐，要不我来切吧。”易辰看着唐馨吃力的样子一脸的于心不忍，“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干吧。”
“不用，奶奶又不在。”唐馨反手抹了一把汗，手起刀落间享受着放下“千金小姐”四字后的释然。
易辰恍惚间听见一句“她奶奶的老娘才不是千金小姐”。他晃了晃神，又听唐馨一边咬牙一边吃力地说道：“我今天不仅要切，我还要用手抓着吃呢。”
唐馨的手艺让易辰大开眼界。吃饭时，他看着她手抓鸭腿狼吞虎咽的样子傻了眼。唐馨抹了把嘴：“不许告诉我奶奶。要不然，哼哼。”她挽起袖子佯装摩拳擦掌。
易辰把头埋进碗里，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是是，唐大小姐，小的什么都没看到……”
吃完中饭，易辰看着吃剩的鸭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领着唐馨走进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刚进大门就见人头攒动。推着自行车的大爷和挎着篮子的大妈随处可见。周围散发着蔬果的香味和禽类的腥味。极具市井气息的询价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两人年轻的面容和生疏的眼神和这里的环境是格格不入。
这把刀，既然能取人类的魂，那么……
易辰一边思量着，一边领着唐馨走到禽类摊位前。
这猎魂刃要是能取动物的寿命，那我只要杀几只鸡或者鸭就能功德圆满了。二十年算什么，天天逛市场，两百年都不是问题。
易辰一边为自己的天才想法暗暗得意，一边在摊位前细细挑选了起来。他选了一阵，就对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说道：“老板，这只鸭子不错，拿出来给我看看。”
“好叻，小伙子，上好的土鸭，你看看这脚……”
话还没说完，易辰的匕首横空而出，那大汉感觉手中一轻，低眼一看，却见手里只提了个血淋淋的鸭头，那鸭子的身体痉挛了两下，只喷了那大汉一脸鸭血。那络腮胡子愣了两秒钟，顺手抄起手边的菜刀，仰天大吼一声：“伙计们，抄家伙，有人砸场子！”
易辰感觉头冒冷汗，可已经没有惊讶的时间。他一把拉过唐馨夺路而逃，身后几个绑着拦腰围裙的汉子抄着家伙大骂着追来。。易辰踢飞半个烂掉的卷心菜，反手丢出一颗洋葱。可他拉着唐馨无法施展，一时间双拳难敌四手。一分钟不到，二人便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菜场买菜的大叔大婶一看这架势，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往市场门口逃去，也甭管是不是自己的。有人连自行车都不要了。
“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活腻了？”那带头的汉子满脸横肉，从猪肉摊上拿了把杀猪刀在手里掂量着。
易辰把唐馨往身后一护：“和她没关系！”
话音刚落，易辰却感到自己被人扇了一耳光，他心中刚升起一股怒气，却见唐馨一跺脚：“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闯祸了？”她掐了一把易辰，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眼波一转便挡在他面前对着众人动情地说道：“各位大哥大爷，你们行行好吧。我的哥哥，三年前，得了精神病，到现在还没有好过来。在他的心中，鸭子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我们的爸妈走得早，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照顾我这个疯掉的哥哥。这只鸭子，我会付钱的。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唐馨捏着碎裂的洋葱往眼睛上招呼。她刚一揉眼，便被辣得泪如雨下。
那圈卖肉的大汉虽然看着凶恶，但却是心地纯良，见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落了泪，便都收敛起了气势。那带头的对唐馨象征性地喝了一声：“看好你家的疯子，别让他再出来咬人！”说完，便握着刀招呼众人散去：“都散了都散了……”
唐馨丢了洋葱，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像个会照顾人的姐姐一样，牵着傻里傻气的易辰在众人眼皮底下离开了脏乱的市场。
“笨！”
“你说谁笨？”易辰恼羞成怒。
“你说呢？”唐馨笑道。
易辰把脸一别：“你要是敢和别人说，小心我……”
“你，你什么你？”唐馨强忍笑意，“你不是说你妹妹有精神病吗？你是他哥能好到哪里去？”
“你！”易辰俊脸上满是无奈，心念一转便使出了杀手锏，“小心我告诉你奶奶。”
“你，你敢！”
“好好好。”见了唐馨杏眼通红的样子，他只得岔开话题：“咱不提这个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这匕首在人身上留不下伤口，却能取人的魂。可这一次，我想用这刀取鸭子的魂，却斩下了它的头？”
思索间，易辰忽然听了一个沙哑的说话声从身旁传过来。
“笨蛋，你的猎魂刃只能取人的魂。况且你认为一个畜生的魂能转化成人的魂吗？那岂不是乱套了？”
易辰低眼一看，却见说话的是自己脚下的一条老狗。这狗褐色的皮毛，长长的尾巴是又脏又臭。那些被泥与血包裹的伤口掩盖不了它骨瘦嶙峋的身体。乍一看还有几分可怖。
易辰吃了一惊：“狗竟然能说人话？”
“小兔崽子，你骂谁是狗！”那条老狗对着易辰吠。易辰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你不是狗。难道你是狐狸？”
“说话的应该是依附在这条狗上的灵。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听得懂狗语。”唐馨对易辰说。
“你瞧瞧，还是人家小姑娘见多识广。”那狗挠了挠爪子。唐馨俯下身来摸着它的狗头：“你既然没有飘去灵魂之渊，那必定是有未了的心事。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和我们说说？”
那狗摇了摇尾巴，走到一边：“其中种种，难以细说。”
“这狗来路不明。我们走。”易辰说着就要拉走唐馨。可唐馨却对这狗来了兴致：“难以细说，那就长话短说呗。”
那狗见易辰不待见他，便走到唐馨身旁：“长话短说无妨，只怕你们不信。”它拿爪子蹭了蹭地上的灰尘，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反正我也时日不多了，今日遇到能够交流的人，就和你们说说吧。”它顿了顿：“不是我吹牛，我本是千年前征战沙场的将士。只恨被奸人陷害，如今只好依附在这老狗身上等死了。”这狗说罢，把眼睛一闭，果真一副等死的样子。
“吹牛。”易辰说罢就要走。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没有吹牛。你小子竟然不信我。”那狗把眼睛一睁，没好气地吠道。
易辰一手抓着狗脖子后的皮毛将他提到身前，另一只手则在他嘴边摸来摸去：“肯定是有话筒扩音器什么的？肯定有人在远处用麦克风替这狗说着话。这世道骗子真是越来越多了。现在说什么千年前的将军，估计下一秒就得向我要几块钱买狗粮。这种小把戏骗骗别人也就算了，今天骗到我易辰头上也算你倒霉。看我不揪出你这狗主人……”
易辰还没说完那狗便猛的一挣，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你说你叫易辰是不是？”
“是啊。”易辰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躲在远处正替狗说话的狗主人。
“是这么写的吗？”狗的声音。
易辰低头一看，那狗也正仰着头用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就和人的眼睛一样。易辰再一低头，却见狗的身前端端正正地用沙子写着“易辰”两个字。
易辰突然感觉脊背发凉，不禁倒退了一小步。再看那狗的眼睛，却真是像人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易辰问道。那老狗的眼神依旧沉稳冷静。他的声音沙哑中透着倔强：“我说过了，这狗只是我的衣钵。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人，我是人！”
“走！”易辰拉过唐馨扭头就走。他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他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世界，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易辰，别这样。”唐馨在他身后说。
易辰没有理会她，依旧拽着唐馨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穿行。他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些奇怪的东西，逃离这个可怕的世界。
“易辰，你弄疼我了。”唐馨在他身后小声说道
易辰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拽着唐馨越走越远。他挤出喧闹的人群，却见那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你走开。”易辰指着那狗，“我就说一遍。”说着，他从怀里缓缓抽出了猎魂刃。
“你弄疼她了。”那老狗说罢，易辰才发觉自己依旧紧紧拽着唐馨的胳膊。唐馨早已疼得面色惨淡，泪水在眼里打转。易辰松开她，低着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唐馨揉了揉手臂：“倒是你，在你拿到猎魂刃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从前的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去面对这个世界。”
易辰默不作声，缓缓将匕首放入口袋。唐馨走到那老狗面前，说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将死之际还能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那老狗的身子微微颤抖，就像是濒死之人临终前寻找最后一位倾听者。他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因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被同朝奸佞所害，最终被银锥穿心而死，他们对我下了最最恶毒的诅咒。我将在凡世一直徘徊，直到施咒者消亡的那一天。”
“馨，我们走。”易辰拉起唐馨，要往远处走去。他丢下两个字：“骗子！”
“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假，天打雷劈！”那狗跑了几步端坐在他们身后，神情异常严肃。
易辰抬头望了望天：“现在晴空万里，你乖乖地坐着，等到下午就有闪电了。顺便我看看能不能为苒儿做一顿烤狗肉。”
“你给我站住！”那狗一下咬住易辰的脚脖子。易辰转身一踢，那狗却直愣愣地立在墙上，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了地上：“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你说你从古代来，怎么会说现代的话。还有，那个，你说不是对你下咒的人一死，你就自由了吗？哪有人能活一千年，我又不是傻子？”易辰拉过唐馨又要走。
那狗一下跑到易辰跟前：“我活了那么久，不要说是人话，我还会说好多种动物的语言。而对我下咒的那个人，这一千年来不停猎取别人的灵魂，已经成为不死之身。”
易辰盯着那狗看了两秒钟：“好了，我相信你。我们走了，后会无期！”
“不许走，你们给我站住！”那狗对他们喝道。
“你还来劲了是吧？”易辰捏了捏拳头，那老狗也摆出了战斗架势。它磨着牙齿，弓着身体。只是在阳光下，它已饿得皮包骨头，身体还在微微打颤。
唐馨挡在他们中间，对它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在街上你还是别说话了。要是人群里藏着通灵的收妖人，没准立马就将你收走了。”说完，唐馨从包里掏出一些蛋糕，递到那狗面前。那条老狗先是嗅了嗅，之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说：“姑娘今日的恩情，在下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来报。”
唐馨和易辰转身而去，那狗突然一下拜倒在他们面前：“求求二位，带我走吧。”
易辰转过身：“我说你这狗脸皮比人还厚呢，我们给你吃的，还有脸让人养你？”那狗耷拉着脑袋，他的皮毛微微颤抖，显然是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和屈辱：“实不相瞒，只有如二位这般天性不凡之人才能听见我说话。但往往富有灵性之人，不是恶人就是一些被我样貌吓跑的胆小鬼。如果这狗的形骸消亡，我也会跟着灰飞烟灭。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力量了。其实……我有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
“你看这狗怪可怜的，带他走吧。”唐馨对易辰说。
“跟我来吧。”易辰收起不羁的眼神。
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这条老狗能带给他什么。他也不会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后，他会在黑暗中听到当年他远去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