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如棋局,诸城为棋。城内人群熙攘,城外无人游荡。城墙上士卒抱矛打盹,未察觉城门已开,城下有人。
林程程从城外回来了,他是被一个青年拖进来的。
一根绳子拴住了林程程的一只脚,青年牵着绳子,拖着他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一路引人注目。
林程程成了荒城的名人。
大路中间,林程程仰面朝天,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灰,那个拖他回来的青年一身却干净得很。青年单手抱着一只猫。
青年便是陆安和。
陆安和与林程程相识十余年,面容却始终年轻如一,似是驻颜有术。倘使寻常女子得知,定使人趋之若鹜。
人们围拢看戏,陆安和朝一个瘦小伙讨一碗水,小伙殷勤地端来一碗水,水尚有些浑浊。
小伙望着陆安和笑,却不急着把水递过去,只先将另一只手张开伸出,作要钱状,“这地方,清水比黄金难求,对不住兄弟,一碗水五枚铜子,不二价。”
小伙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他很会算计。
陆安和神色如常,伸手逗一下怀里的猫,然后从衣兜里摸出铜钱,轻轻拍在小伙手里。
围观者窃窃私语,似在叹息自己怎么没赚到这门好买卖。
陆安和接过水,凑到嘴边轻抿一口,然后毫不犹豫地就泼在林程程脸上。
被水一泼,林程程身体微微一抖,突然睁开了眼。
正和几个妇女在城南口舂米的林母早被人通知赶过来,来时林程程还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陆安和看到林母前来,不由微微一笑,身体缓缓后退,隐没于人群中。无人在意。
“儿啊……”林母惊呼一声,顿时泪如雨下,纵身扑了上去。林母心急,也没有收力,双手就重重地拍在了林程程身上。
“唔,咳咳……”林程程顿时一脸痛苦,重重地咳嗽起来,“娘,我,我还没死呢……”
林程程的声音有气无力。
林母这才反应过来,衣袖轻拭过眼泪,连忙将林程程搀着坐起来,一巴掌却又拍在他身上,这一巴掌的力道并不重,“你这个死孩子,谁给你这么大胆,竟然一个人跑到城外去了,你要死了让娘可怎么办啊……”
林母心中又生气又心疼,眼泪似又要掉下来。
林程程和母亲两人被围观者围得水泄不通,但始终没有人上来说一句宽慰的话。
非事不明,非人无情。只是擅自出城是荒城第一大罪,此时可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城主会很快赶来,到时候会一刀斩了林程程的头,然后悬挂在城墙之上,以其血气祭祀天地。
林母脸上的表情蓦地凝重几分,双手连忙揽住林程程的肩,扶着他站起来,“程程,来,起来,咱们得去躲起来,现在躲起来还来得及,应该还来得及……”
林程程是林家独子,林母不能让他像他爹一样死,林母已决定拼死护他周全。
她可以死,但儿子不能。
林母说着话,眼前又浮现起林父当年被斩杀时的惨象,血溅三尺,身首异处。
林母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抿紧嘴唇,挥手拨开人群,“让开,你们都让开,都不用的干活啊。”
人们也不拦着这对可怜的母子,都心照不宣地为二人让开一条逃生通道。
这整座城都在城主府的掌控之下,他们又能躲到哪儿去?
林程程身体发软,别说是走路了,就连站都站不稳,这一路,几乎是林母在扛着他走的。
人群中,陆安和看着鹅行鸭步的二人,脸上不由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意。
那么,游戏开始。
荒城之中,但凡发生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最先知道的,必定是城主府的人。
不远处,一架马车徐徐驶来,辘辘的车轮碾过黄土,声音低沉而单调。一匹油光的枣骝马与马车并排而行,马上跨坐着一个持剑大汉,马车后紧随着七八个仆从。
这是城主宋维周的车队。
众人立马让道,在两旁齐齐地跪下,俯首高呼,“恭迎城主大人。”
前方林家母子二人步履蹒跚,受林程程的拖累,二人行走甚缓。马车依然不停,那名大汉轻哼一声,面色一沉,当即挽弓搭箭,朝天一射。
飞箭离弦,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恍若一只惊鸟,直直地坠下。
箭镞深陷土中,半截带羽箭杆在风中轻摆,箭距林母的脚尖不过半寸。箭落之处,便是界限,再敢向前,立杀无赦。
那名大汉又搭上了一支箭。
绝不能再走了。林母身体一滞,缓缓转过身,转过身时已是满面泪水。
“请大人饶过小儿……”林母下了跪,说的声泪俱下。
林程程倒了地,眼睛微睁,看着马车徐徐驶来。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他想站起来继续跑,但——他跑不了。
马车停下了,一侧的幔帘轻轻掀开,宋维周缓缓探出头,阴谲的目光在众人的身上快速掠过,然后停在了林程程身上。
“为何出城?”宋维周的眼神与声音都透露出一种不屑与厌烦。
林程程抬起眼皮,恹恹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很微弱,没人能听清。
林程程满心惊诧,宋维周分明早被人刺死了,怎的又活过来?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陆安和也已离去。
“如何进的城?”宋维周又问。
林程程没有回答。一人突然稽首道:“禀城主大人,林程程是由一名年轻人自城外带回。”
说话的人是城西里尹高如琢。
“人呢?”宋维周看向高如琢,眼神依然冷漠。
高如琢张目四望,人们跪的整整齐齐,在长街两边排成长龙。人群中并没有陆安和。
高如琢皱起眉头,再拜道:“此人之前尚在人群中,如今恐怕是敬畏城主您的天威,故先行离开了。”
“哼哼,”宋维周冷笑两声,朗声道:“离开?既入我荒城,他能到跑哪儿去?高如琢,事后绘出此人的相貌,张贴城内,全城通缉,擒住细细盘问,之后再问斩便是。”
他人之生死,只需他一句话。因为,他是君。
“是。”高如琢俯身再拜。
宋维周的目光又回到林程程身上,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你倒是颇随你爹的性子。”
听到宋维周说起父亲,林程程脸上蓦然多了几分怒色,眼睛狠狠地瞪着宋维周,似要生吞了他。
林程程心里一直就装着两件事。一是探明父亲之死因,二是为父报仇。仇人即是宋维周。
他要报仇,只是报仇无门。可怜如今自己也要死在仇人手里。
林母的脸深深地埋下,眼里泪流不止,一只手却揽住林程程,再次向宋维周乞求,“求大人饶过小儿,他年纪尚小不懂规矩……”
“娘,起来,何必向他乞饶,当年爹死的时候也不见他从宽。”林程程怒瞪双眼,挣扎着就要站起。
宋维周眉头轻挑,神情波澜不惊,转头看向那名大汉,问道:“正则,按荒城律,擅自出城者,应当如何处置?”
那名大汉就叫王正则,是荒城军统领,亦是宋维周心腹。
王正则看着林母悲凉的身躯,心中不免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就地斩杀。”
宋维周眼神一沉,眼底光芒阴暗,只叹一口气,轻摆摆手,喃喃道:“法不可违,正则,动手吧。”
王正则抱拳领命,翻身下马,手中弓箭早换成了一柄好刀。
林母已然泣不成声,王正则冷厉的脸上浮上一抹怜悯,遂道:“大娘,城以人立,人以法治,程程犯了法,就要受到惩罚,否则不能服众。”
“大人程程是守常唯一的儿子,林家只有他一根独苗啊,大人我求求你了,你行行好,放过程程,你杀我好了,换他的命,他还年轻啊……”林母扑上前,紧紧抱住了王正则的腿,双眼红肿,声音极尽悲戚。
王正则别过脸,迟迟没有动手,眼中多有不忍。
宋维周听到林守常的名字,眼神顿时一凝,脸色霎时阴沉许多,只冷冷道:“当年林守常这厮犯此重罪,我诛他三族也不为过,只是我一时心仁,饶了你们母子性命,而今林程程再犯此罪,我如何能饶?”
林守常这三个字仿佛是宋维周的忌讳。
“正则,立即行刑,胆敢有违逆者,杀无赦。”宋维周神色更加冷厉,轻哼一声,回身上车。
“大娘,法不可违,不杀程程,难以安民,往后正则定将大娘您当作生母一般好生照料。”王正则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说话间刀已出鞘。
……
王正则引马回驾,马车内又传出宋维周的冷厉的声音,声音中充斥着不满,“黄沙中鏖战十年,也没能磨了你这优柔寡断的性子!”
王正则不说话,刀刃上的鲜血像燃着火;身后林母抱着尸体在哭,哭的很大声。
城墙之上,又挂上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城外、城下。陆安和抬起头,静静看着这颗脑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