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开口，微微仰起头，陆续燃放的烟火映亮他的轮廓，而他的神色孤独又脆弱。
楚西辞轻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教授，我很害怕。”
他挂断电话，握着手机的手缓缓垂在身侧，夜空中烟火渐次稀落，在近十秒的沉寂过后，最后一束烟火炸裂苍穹，五光十色的火花汇成英文“Merry Christmas”，最末尾的单词“S”由红色火光放大，深深刺痛他的双眼。
楚西辞从车顶跳下来，重新坐进车里。
副驾驶上还掉落着他的外套，楚西辞伸手过去，内衬里面残留余温，他轻闭了闭眼睛，睁开时，深眸里再无情绪起伏的痕迹。
黑色轿车在夜色下飞驰，像一支利箭冲入更深的黑暗里。
女子大学校门口停着几辆警车。
楚西辞将车靠旁停下，刚下车，保安室负责值班的保安听见声音立刻出来查看情况。
“你是干什么的？”
或许是今天来的警察太多，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紧张。
楚西辞言简意赅地亮明身份：“公安局刑侦队的顾问，楚西辞。”
眼前这个保安实际年龄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但因为长期劳动、昼夜颠倒，皮肤黝黑粗糙，人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又是个警察，行了，进去吧。”
他放松了一些，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重新走进值班室。
楚西辞从窗口经过的时候，往内看了一眼：墙上挂着件老式的军绿色大衣，掉漆的桌上摆放着出入人员的名单登记册，旁边有几本不入流的小说……他收回视线，朝前面一名穿着警服的人走去。
两人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身份，那名警察便领着楚西辞走向监控室所在的大楼。
小五背靠着墙站在走廊外面，看见楚西辞走过来，叫了声：“楚教授。”神色却并不轻松。
学校内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
就在二十三号下午六点，有校内的学生亲眼看见宋筠和宋娟一路有说有笑地离开学校，安装在校门口附近的监控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绑架案就应该发生在校外了。
楚西辞看了两遍监控视频，目光没有留意视频里的两个女孩，反而盯着值班室外面的保安，正是他进来时碰见的那个。
“之前负责西门值班的保安是谁？”
楚西辞忽然问。
“之前？”在场的校方人员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及这个，一时有点发懵，“应该没换过人吧？这个我们要查一下才能清楚。”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问。”
楚西辞抽身往外走。
小五也跟了上去。
“楚教授，那个保安有什么问题吗？”
“登记表。”
“什么？”
楚西辞看他一眼说：“二十二号之前登记表上记录的名字和出入原因大多都是乱填胡写，念都念不通顺，这说明门口负责登记的保安根本不认识几个字；而现在这个，应该有初中学历，而且他用的水杯、被套都是之前那名保安留下的，我想他们两个很有可能是熟人。”
小五心里叹服，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甘心地想自己进来的时候也特地留心观察过值班室，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
他们走到校门口，那名保安正站在外面抽烟，小五一个箭步冲过去，吓得他手一哆嗦，烟掉在地上。
“老实交代清楚。”小五将他的手反扣住，一把按在墙上，厉声问道，“在你之前的那个保安去哪了？”
男人立刻认了怂，打着哆嗦，老老实实地说：“我……我也不清楚，他说去看老婆……让我来顶几天班给我五百块钱。”
楚西辞走进值班室，在里面找了一通，从抽屉里翻到了一张工作牌，他记下牌上男人的长相，将工作牌交给小五，又写了个地址给他。
“这个人就是之前的保安，去这家餐厅查查。”
“我马上去！”
楚西辞兀自往外走。
“楚教授。”小五在身后叫他，“师姐没跟你一起？”
楚西辞身形微滞，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脚下步伐愈快，走出了学校。
公安局召开了紧急新闻发布会，动员全市一起搜寻五名下落不明的女孩。向警方提供有效信息能得到的奖金数额足够诱人，街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自发出来寻人的市民，凌晨四点，整座城市未眠。
楚西辞坐在车内，单向透视的玻璃为他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观察和隐匿之所。
深沉的沉默中，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显示上“卿清”两个字醒目刺眼。
楚西辞按了接听键。
“喂。”
那边传来的声音让他有点恶心地皱了皱眉。
“Jason，想念我的声音吗？”薄江来有点遗憾地说，“真可惜我太忙，错过了你的生日，不过，你喜欢我送去的生日礼物吗？”
“她在哪？”
“真抱歉，S先生说游戏要保持神秘感才有意思，我不能提前泄露谜底。”
“她跟整个游戏没有关系。”
“对，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我们双方玩游戏的一个筹码而已，游戏有赢有输，筹码自然会被牺牲，不过我想楚教授你也不会在意，毕竟对你而言，那些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电话那端传来隐隐地笑声，“Jason，拜托，别告诉我你对她有感情了？”
楚西辞没理会他，只淡声剖析这起绑架案。
“那对双胞胎的确是在校园内被绑架了，从视频里两人走路的姿势和僵硬的肢体判断，她们衣服里应该绑着小型炸弹，而做这一切的人，就是从二十三号开始无故失踪的那名保安，根据你们的吩咐，这对双胞胎坐上了一辆停在东风大桥附近的面包车。至于车是一个蠢货替你们从修理厂弄来的，他开车过去的时候，那名保安应该就在路口一家小型商场二楼的餐厅里盯着他，这一点问问餐厅里的人或者查监控就能弄清楚。之后，你们利用两个女生的手机对剩下三人进行诱骗。”
电话那端传来掌声。
“推理很精彩，基本无差错，不过楚教授，现在重点是，在这座城市人口百万的城市里，她们会被藏在哪？如果你不能及时找到她们，几天后你可以找到五具……噢，不对，应该是六具尸体，顺便说一句，Jason，如果你愿意跪下来求我，你的那位助理小姐，我可以考虑留全尸给你做纪念。”
楚西辞优雅地吐出两个单词：“FUCK YOU.”
卿清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在经历了漫长的无意识状态之后，她的大脑先清醒了过来，而后，四肢、身体渐渐从麻木中苏醒，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冷硬的水泥地上，耳朵里听见很近的地方传来似有若无的啜泣和呼吸声，还有滴水声，空气像被酿过一样，闻起来净是陈旧腐朽的味道。
她艰难地抬起手，扯掉蒙住眼睛的黑布，一点点缓慢地睁开眼睛，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个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昏暗又肮脏。
除了她之外，地下室里还有四个女孩。
三个女孩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缩在墙角，其中两个长相很相似，应该是双胞胎宋筠和宋娟；另外一个，卿清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应该是李瑶娴；而另一个女孩则独自蹲坐在对面，相较抱成一团的那三个女孩子，她显得很冷静，神情冰冷又麻木，一头黑色短发……卿清费力回想，弄明白她的身份——班长宋书妍。
卿清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她和失踪的女孩一样，被绑架了！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去检查女孩们的身体状况，她们都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好在身上没有发现什么严重的伤口。
卿清低声安慰着她们。
“不要害怕，我是警方的人，他们正在找我们，很快就能找过来了，不要害怕！”
“他们找不过来了。”宋书妍冷冰冰地开口，“我们只能祈求老天爷让那群人能大发慈悲放我们走。”
卿清不悦地皱了皱眉，但考虑到她不过是个刚上大四的学生，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她站起来，视线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环顾了一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除她之外，这里不是应该有五个女孩吗？
卿清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还有个人呢？”
三个人当中的李瑶娴哭了出来，她用手指着对面的宋书妍情绪失控地尖叫：“她！她……杀了婷婷！她是个疯子，丧心病狂！”
宋书妍别过头去，短发贴在脸上，侧面的轮廓锋利又冷漠。
她就是视频最后捡起斧头的那个女孩。
昏暗的光线冲淡了她身上那些在绝境里几乎泯灭的人性，她单薄的身体惨白的脸，在卿清眼里变得可怜起来。
“余婷被带走了吗？”卿清继续问。
“她出了好多血……有个戴面具的人进来……进来把她拖出去了。”
地上的确有一道干涸的血痕。
卿清重新蹲下身，用力握了握那三个女孩的手。
“别放弃好吗？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获救。”
掌心交融的温度让心脏好受了一些，三个女孩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头。
卿清这才重新站起来，仔细观察这间囚禁她们的空房：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块不知用处的铁台；天花板跟墙壁衔接的角落里安装了一个小型的监控摄像头，它正在工作，像一个称职的仆人一样监视着她们；四面旧墙已经褪了色，有一扇厚重的铁门从外面锁死，门上下两部分另外安了一大一小两个矩形的小门，下面那扇是开着的，卿清趴在地上想往外看见点什么，视线之内却只能看见一角白墙。
她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铁门连踹了几脚，响声震天。
“有人吗？有人在外面吗？”
“姐。”双胞胎之一的宋筠小声叫她，“没用的……”
“有人来送饭吗？”
“有。”
“几次？”
女孩们想了想，用不太确定的口吻说：“四次吧。”
卿清没有再问什么，她循着滴水的声音走到墙角，有水珠从天花板跟墙壁的交界处滴下来，她凑近闻了闻，地上那一小滩水渍散发出来的臭味，像是工厂废水。
卿清忽然想起来什么，她重新凑到铁门下面那个小窗口仔细嗅了嗅，在嗅觉还未被这里面的空气彻底侵蚀之前，她奋力闻出了一些化学药品的味道。
这附近或者这间房上面，应该是个化工厂，可是怎么才能把消息送出去呢？
卿清背贴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上。
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还在抱着那个小孩往外走……楚西辞没有看见她回去，会不会很担心？他现在又在做什么？案子查到哪一步了？
他能找到她们吗？
他曾经找到过她，那么，他就会第二次找到她，她必须坚信她们会得救，她必须给这些女孩活下去的信念。
卿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宋书妍旁边。
“你宁愿独自活着，也不愿意跟同伴一起死是吗？”
宋书妍没有理她，从地上爬起来，或许是蹲坐太久的缘故，她险些栽倒在地。
卿清扶了她一把，顺势凑到她耳边说：“如果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再做一次那样的事，我会先打断你的腿！”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活下去！”宋书妍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两人离得很近，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猩红得可怕，“我得活着！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得活着！”
相比其他四个女孩，宋书妍家境贫穷，甚至到上了大学才开始接触电脑、手机一类的东西，她性格也偏内向，在班上人缘一般，只有成绩格外优异。
卿清厉声道：“没人过得轻松，没人愿意死去，但人跟畜生是有区别的！你可以毫无尊严祈求活命，但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伤害其他人！她们是你的朋友啊！”
“朋友？”宋书妍极尽讽刺地笑起来，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个人，“当那个人说我们五个……只能有两个活下的时候……她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找到想一起活下去的同伴，只有我，只有我是被遗落的那一个。我必须为自己做打算！”
“什么狗屁选择！”卿清愤怒了，气得浑身发抖，她扭头朝着屋里的摄像头大喊，“你以为你是什么？审判官还是阎罗王？神经病吧你！”
卿清吼完，身心舒服了不少，但这种浪费体力的行为无疑很愚蠢，她叹出一口气，重新坐在地上，朝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投去安慰的目光和微笑。
铁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然后，门缓慢地打开了，卿清看见薄江来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种笑容。
“好久不见卿小姐。”他微笑着说，“现在，我想让你替我做个选择。”
工作室内，门窗紧闭，没有开灯，多屏电脑散发出来的荧光让男人沉寂的面容显得专注又孤独。
他在看寄来的视频，在一帧帧影像画面里寻找线索。
这是由监控摄像头拍摄的，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它应该是被悬挂在墙壁之类的地方，视频里的声音是后期合成融入的。
他注意到她们都刻意跟室内最靠里的那面墙保持着距离，人在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往往会更偏向于待在一个空间最深处的角落里，但她们却避开了那面墙……很可能那面墙壁周围都是潮湿的。
潮湿……现在是冬季，秋冬季节天气干燥，屋内潮湿的可能性不大……
楚西辞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骤然一蹙，交叠支撑在下巴的手缓慢地松开来，他起身疾步往外走，经过卿清房间时，脚步顿了顿，修长的手推开门。
床边放着一个礼品袋，里面有个包装精美的纸盒，他拆开来，柔软的米色围巾上还有一张卡片。
“生日快乐！沉默先生，冬天很冷，小心感冒哦！”
下面没有署名，只画了个笑脸的雪人。
他握着围巾，迟疑了一下才戴上。小时候，他曾经差点被发病的母亲用围巾勒死，这让他多年来对这件御寒单品存在着极大的抵触，他并不怕死，他只是不喜欢那种窒息的感觉。
现在，围着这条围巾出门，他依然觉得不太自在，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想把它摘下来的冲动。
过一会就能习惯，他这样想。
楚西辞第二次出现在女子大学。
值班室的保安换成了一个年近四十岁，身形佝偻半秃顶的中年男人，他在看电视，身上裹着之前挂在墙上的那件大衣。
面对突然闯进来的男人，他第一反应是握住警棍，拿起对讲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