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夏日,微风。高大的槐木枝叶簌簌向蓝天私语。
那时候在华东地区,像江城这样的三四线小城市里,还没有兴起众多的摩天大楼,与天空相接最近的,除了电线塔,好像就只有这些高大的乔木了。
阳光洒落下来,将每一片树叶都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温润如玉,熠熠生辉。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很喜欢仰起头,听树叶在风中摩沙的声音。为了临近些听,有时候我甚至会爬到那些粗实的树桠上去躺着。闭上眼睛,仿佛有无数根落羽坠在心上,不断地轻拂着,酥酥痒痒的,很是舒服,感觉自己随时会随着一阵清风飘走。
那是一种单纯无比的心情,没有欲望,也没有烦恼,只有人与自然最和谐、最纯粹的交流。时至今日,我仍然眷恋着那样的状态,潇洒空灵,如同飒沓在风里的诗句里一样。
那一年,2005,我十五岁。母亲因为工作变动的缘故,一个人带着我,从东北到了江淮。我们乘着老旧的绿皮火车,跨越了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才来到这座陌生的小城市。
我们在城北的经济开发区租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两居室,母子俩相依为命。
初来之时,对于这座城市,我除了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江城,其余一无所知。
一方面,皆因年纪小的缘故,我对未来总有一种无知的冷漠,从不会费心去担忧什么。
另一方面,毋宁说,是因为我仗着自己有一位无所不能的母亲。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下,似乎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庇护着我这类天真与蒙昧的想法,好让我慢些、从容地长大。
那会儿,正值我初二升初三的档口,由于要换新学校了,暑假里,我偷偷扔掉了原先老家学校里发下来的一堆繁重的暑假作业,自己解放了自己,成天哼着幸福的小曲儿,跟着当地的孩子军团混在一起,各种疯玩。
我们在屋顶上蹿过来,跳过去。大夏天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大裤衩子,像一群不可一世的大马猴一样,招摇过市,得意洋洋。只要哪天不打架斗狠,只要哪天不捣蛋闯祸,便会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和我东北老家那边的平顶房屋不一样的是,江南这边的徽派建筑都是“人字形”的瓦檐屋顶,很滑溜,梅雨季节还会生青苔。在上面行走,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更别提我们都是光着脚丫子在上边飞奔了!
一旦折腾起来,众人在屋顶间霹雳疾走,追逐起落,犹如武打片里才能看见的场景。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会觉得有些心有余悸。
只不过在当时,我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喽!反而觉得十分刺激和好玩。
或许年少轻狂就是这样的吧。
我们言行夸张,不计后果,总是热衷于那些徒有烂漫的冒险,热衷于那些没有意义的追逐。
这是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而未来,注定有很多事情将会改变。
在如今这个急速发展的时代,或许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努力奔跑,学会在不同的环境里辗转腾挪,才能不被新兴的时代大潮所吞没。并且或多或少,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还是会经常面临一些突如其来的困境,为此难免会感到一些辛酸和苦涩。
可谁曾想,在最初那些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们努力奔跑,竟只是图个快活。男人们不会去比较谁更有钱有势,谁包的二奶胸大腿长气质好,比得就是谁的胆子大!只要不出事,打谁的嘴里也不会蹦出个“怕”字。
哈,我也不知道,这算是一种无畏吗?
其实说来惭愧,从小到大,我都算不上是一个勇敢的人。
有好几次差点从屋顶上自由落体的经历,直至现在,我都怕得要死,幸好最后都是几块瓦片替我遭了殃,否则我现在恐怕是个扁脑袋了,就像是滑稽电影里的外星人那样……
一如既往的后怕,尽管时隔多年,那种坠落的感觉依旧是如此的真实。
它们仍会在某个睡梦里将我惊醒,伴随着漆黑如墨的夜晚,将彼时的惊惶无措,复制得淋漓尽致,犹如再次亲历一般。
心脏骤然被攥紧,冒出一身冷汗……
然而,在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又会有一个看似矛盾的声音在脑海中轻声提醒我,一切都已经过去,而今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或喜或悲,终将逝去。
我开始想念江城原野上的风景,想念那段岁月曾经裹挟着我,经历的一段无法复刻的人和事。
漫长的国道不断地向天边延伸,直至看不见尽头。时光堆积在悄无声息的浪花里,渐渐湮没……
长大后的苦恼总在于,记忆会慢慢不受控制,变成一片片彩色的碎玻璃,然后纠缠在一起,不停地碎裂、重组,最终变成一只混合着危险气息的镜像万花筒。
我常想,如果往事已不再清晰,就好像忘记了人生是从何处行来,我们又那什么来确定记忆是真实可靠的呢?
于是我像一个固执的追索者,一意孤行,逆水而上。沉溺在时间的河流里面,找寻着某种过去与现在的必然联系……
在我刚刚搬到江城的时候,住在城市北部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叫做宁湾的小镇。
总体来说,宁湾镇就是一个城乡结合部地带,南边是正在新建崛起的城区,星星点点残留着一些古老的徽派建筑,北边则是大片新兴的工厂。
迅速发展的制造业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来这里打工。那些工厂密密麻麻,用工量也很大。虽然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也给小镇带来了繁荣。
白日里,这里机械轰鸣,货车如流,一排排绝尘而去。晚上空气复归清明,长街上夜市摆起来,灯火璀璨,沿着主干道绵延整整三五公里,通宵达旦。
这里的人们来来去去,生面孔变成熟面孔,熟面孔又在某一天悄无声息的离去,消失在人海。这里留下的,是一个年代的拼搏和汗水,也是我触不可及的青春过往。
厂子里工人,大多算是我们的父辈。这里的厂子,有生产空调的,有生产汽车的,有生产模具的,也有制药公司,还有化工厂等等。人们进了厂子里,都是打工仔,就没有了本地、外地的门户之见了。有个广为人知的轻佻叫法,男的统一叫厂哥,女的统一叫厂妹。
每一座厂子里就像是一座围城,当然也流出了不少爱情佳话。厂哥和厂妹虽然大多学历不高,没什么文化,但他们很单纯,相爱也简单。他们之间的结合,反倒没有“负心都是读书人”的担忧,小夫妻每天只顾辛勤工作努力赚钱,期待着美好未来。
这样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就忽略了培养下一代的重要工作。
在厂哥和厂妹把他们的孩子匆匆造出来以后,就继续投身钢铁建设的洪流。孩子要么是交给家里老人带,要么就是丢在家里放养的,比留守儿童好不到多少。不像城里人家的小孩,周末都有家长呵护备至的陪伴着,去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深造,学习琴棋书画这些足以怡情,足以养志的东西。
可又怎么办呢?厂哥厂妹要上班呀。双休这种东西,对于大部分的工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奢侈到像是在开玩笑似的概念罢了。
我最初的玩伴里,大多都是这样“厂二代”。他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可以用来玩。反正家里平时也没人,天王老子也管不到。
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上天入地,百无禁忌。
怎么开心怎么活,闯了祸大不了挨顿打呗!
这正是我年少无知时所向往的自由天堂啊!
小镇上的孩子说多也不多,拢共就那么十来张脸。大家平日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叫不出来名字的,也能混个脸熟。
经常在一起玩的一些人自发组成了一个孩子军团。这个孩子军团还有个很霸道的名字,叫做「霸天绝地嗷嗷军团」。
除了带头大哥曹坤,以及小部分孩子是“本地佬”,其他人大都来自五湖四海。
有说话总是夹着半句国语夹半句粤语的小广东,也有到处借钱买辣条吃的小四川……还有我这个看上去不怎么豪爽的小东北。
那阵子,我就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头,还挺紧的……反正他们去哪我就去哪,生怕自己会掉队。
跟着我的新朋友们,每天都有紧张刺激的新玩法,一度让我感叹之前的生命都在虚度光阴。
我们爬到三层楼那么高的参天大树上掏鸟,鸟蛋没掏着,却莫名其妙捅了马蜂窝……
我们溜进堆满破旧农具的仓库里抓五花蛇,却被一条浸满油渍的绳索吓得互相踩踏挂了彩……
我们并排站在大坝上迎风尿尿,比赛看谁尿得远,然后又鬼叫着咒骂那些被风恶意吹回来的“不明水滴”……
上午一群人钻到黑咕隆咚的废旧船舱里,去找女鬼的绣花鞋练胆……下午同样的一群人又在田间的土地公公面前磕头,虔诚找他回复点阳气,顺便再借点法力……因为我们一直企图用某种超自然的能力发动一台被人遗弃在江边很多年的拖拉机,让它通灵成为一只可以驮着我们所有人的神兽……
除了这些不着边际的疯魔玩法,甚至还有一些,挺难为情的事儿……以至于后来的我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个祸害军团。
不过在最初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这种霸天绝地还带嗷嗷的感觉的。
我们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但凡我们军团行过之处,大多是一片鸡犬不宁的光景。不仅镇上的居民见到我们头疼,就连那些无辜的阿猫阿狗也视我们如同煞星。更不要说那些在电线杆上、在屋檐上驻足的鸟群了,它们只需要稍稍一吓唬,立马就抛屎惊飞,落荒而逃。
我们好像是在证明,只有我们才是这片延绵屋顶上的主宰者,每一片砖瓦,都是属于我们的领地。
大家在彼此之间开玩笑说,哪天要是有人第一个从房顶上摔了下去,就赶紧来一起笑话他。因为这人肯定是一个四肢不健、智商缺失的大傻冒,赶紧担架抬走,去医院里好好治治,最好别再回来现世了。
虽然他们嘴上这么说,我却不相信他们都不害怕自己会掉下去。
反正我是有些害怕的。
但孩子们聚在一起也是一个小组织,有组织的地方就有规矩,其中有两条是铁律,不可动摇。
其中一条就是:“不敢上房顶的都是怂包,是没有勇气表现,我们「霸天绝地嗷嗷军团」不需要这样的懦夫。”
这个逻辑有点奇怪,我内心并不认同爬房顶跟勇气和懦夫有什么直接关联。不过作为一个东北小爷,我自然不能认怂。在这块,我一个人就代表咱东北三省的颜面,我必须给撑住喽,不能让人看扁!
所以屋顶成为了我记忆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那时候吃饭要爬到屋顶上,看星星要爬到屋顶上,就连约架都要约在房顶上。
在屋顶上约架主要有两个好处。一来双方对峙起来,风声卷舞,颇有古龙前辈笔下“月圆之夜,紫禁之巅”的高手意境。二来虽然双方剑拔弩张,呈水火不容之势,不过始终没有人敢在这么陡峭的房顶上动手,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最多大家瞪瞪眼,多骂几句了事,倒也省去了不少皮肉之苦。
如果说军团里的第一条纪律我不是很理解,那么第二条我就更不能理解了,简直是费解——
“联合所有力量消灭阿哈。”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阿哈这个名字,听见他这个奇怪的名字,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咋?阿哈是个人的名字啊?我还以为是条狗呢。”
说完我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兴奋是因为我说完引来大家一阵快意附和的大笑。害怕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是所有小孩的公敌,要齐心协力共同对付他,这个人该有多危险?
我的话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会不会来报复我?
他会不会是一个高大威猛的魔鬼筋肉男?或者,是个丧心病狂的虐待狂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