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中学是江城开发区仅有的两所中学之一,也是离宁湾镇最近的中学。
另一所是江城第七中学,还在更北一些的地方。
两所中学的占地面积差不多,学生人数也差不多,都开设了初中部和高中部,一共六个年级。这两所中学唯一的标志性区别就在于,江东中学在全市排名倒数第二,而七中在全市排名倒数第一。
当然,这些信息是我后来才得知的。
我之所以在当时选择了江东中学,并不是知道江东中学排名靠前(虽然这个靠前的意义似乎也不是很大),而是我和我妈事先绕着这两所学校都转了一圈,最终我们意见一致,更偏向于绿化更好,并且离家近的江东中学。
我感觉我母亲从前是很希望我能成材的,一度对我是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可是后来好像也没那么想了,觉得能让我健康安稳的长大就行了。
为此我感到一种不够成熟的庆幸。
十月的江东中学,大门前仍挂着欢度国庆的大红灯笼,五颜六色的彩旗迎风招展。
校园行道的两边,各自盛放着星星点点的蓝目菊。嫩绿的松针上,挂着清新的露水,不知哪儿的桂花散发着馥郁的馨香,沁人心脾。
这一个月以来,我闻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大自然的味道又令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我们来时,负责晨扫的学生正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回到教室。
走在干净的校园大道上,耳边不时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从前那些王八念经似的课文,如今听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有些忐忑,却又开始欣欣期待着,盼望一切可以美好顺遂,能够尽快适应新的环境。
可现实中的我,没法儿把这一切表现出来。
如果这时有让人经过,恐怕只会看到一个怯生生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的小鬼。
有时候,我真不愿意相信,那就是十五岁,真实的自己。
可又无可奈何,不是吗?
人生不就是各种一笑了之的堆积……
与我们一同来的,还有华叔。
华叔是我母亲公司的老板,之前来过我家几次,对于我来说并不算陌生。
我母亲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工作,就是应了他的多次邀请。
他这阵子忙前忙后的帮我们找房子安顿,我生病的时候帮我安排医院的专家,现在又在百忙之中抽时间为我解决上学的问题。
只是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个气场强大的存在,使得本就内向的我显得更加拘谨了。
我感觉周围有人正用目光打量着我,可我低着头,无意寻找这些视线的源头。
他拥有东北人高大的身材,面容却很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金丝眼镜,颇有些温和儒雅的气质。穿着熨烫得笔挺的西装和白衬衫,剃须很干净,整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叫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体面人,恐怕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
我很少见过他那样的人,温和儒雅,谈吐不凡。。颇有些儒商的气质。平时对我也挺好的,经常给我买零食、买玩具,可我仿佛就是天生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尴尬本事,在外人面前显得话很少,不好接触。早些年,他在东北一家汽车厂做高管,我妈那时候是他的下属。后来,他自己下海单干,经过多年打拼,终于在江城创办了自己的汽车品牌,自己发达了以后,还不忘把我妈从大老远的东北给挖过来。不仅承诺给我妈升职加薪,并且亲自帮我们娘俩找房子安顿,出面帮我解决上学的问题。
老板出面,一切都很顺利。看来不论在哪里,要么有钱有脸面,要么有人脉,两样沾一样,终归是好办事的。
在和一位副校长似的人物短暂的打了个照面之后,我们离开了行政楼的办公室,去初三年级报道。
我们三人穿过绿树环荫的操场,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一路上我妈问我这个带了没,那个带了没,还拉开我书包的拉链检查……
我对此很不满意,便只顾闷着头往前走,脚步也不放慢。就让她在后面小碎步跟着。
我生气的原因很奇葩,也有点搞笑。
因为当时的我觉得,她这种看似劳心劳力的做法,实则在大老板那样的体面人面前,弄得我很没有面子,好像我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学生似的。
而我认为,在这样一个外来的男人面前,我得要点面子。
因为,我应该在他面前保有一种同为男人的姿态。
我应该叫他明白,即便父亲不在了,我的母亲也依然有一位无畏的骑士守护着。
那就是我。
——若你存有不良不敬之心,须得掂量掂量后果。
就快了,我就快十六岁了,你要小心着点!
十六岁代表什么呢?
是因为那时我并未认真想过成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在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我恐怕是以为,到了十六岁那一天,上天会给突然赐予我力量,我会在突然间变得强大,能够在一瞬间获得拥有现在没有的勇气,做成现在无法完成的事情……
基于这样的心态,我跃跃欲试,非常想在他面前提前展示一下我的男子汉气概。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好了,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吧。我不要你们送了,我可以自己去找班主任。”
这句话听上去情绪镇定,稳如老狗。可实际上刚刚脱口而出,我就发觉自己已然后悔——我真的想要一个人去吗?
不,我当然不想。刚才只是吹牛皮说的大话。
就是这样,想象中的十六岁,我能够把自己意淫成一个盖世英雄。
可现实中,十五岁的我,仍旧只是一个内向到有些自闭的少年。尚不知如何面对陌生的环境,如何接触陌生的人。对于陌生,仍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畏惧。
说大话,是很轻松的。可是要独自面对的东西,并没有那么轻松。对待陌生的环境,我总是如临大敌。或许在性格外向,性格刚强的人看来,是挺没用的……
我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让他们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我。
“什么?我没听错吧,澹哥?”
我妈笑了起来,眼睛都快弯成一对月牙了!
那个大叔也摆出一副揶揄我的样子,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而我母亲这个人……
她就像故意整我一样,不等我回答,便十分爽快地说:“好!那你自己去吧。”
“……”
“哦,对了,放学记得早点回家啊!别在外面乱跑!你昨晚答应我什么的记得吧?开学了就不许再爬房顶了,听见没?”
“……”
“加油哦!澹哥长大了,真棒!”
“我……”
望着我妈脸上期待的表情,我却有点怂了。心里慌慌的,不知所措,甚至于忘记走路应该先迈哪只脚。
就这样?
就这样让我一个人去了?
一个外强中干的我,随口说了一句自以为能够挽回一些颜面的话,于是乎,得到一个完全始料未及的结果。
一个字,绝。
我妈现在咋就这么放心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了?这不合理啊!
我开始胡思乱想。
他们真走了怎么办?
我一个人咋整?要去找谁报道来着?真操蛋,我都忘了,那老师姓什么来着?
可前面要面子大话已经说出口了,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只好硬着头皮装硬汉,装到底呗!
谁让我生来倔强。
我装模作样地往前走了两步,尔后故作轻松地回过头来,摆摆手,其实心虚的溢于言表。
“那……那那你们走吧!我看着你们走!你们走吧!”
我这点小聪明,以为这是一招精明的以退为进。以我妈对我的了解,肯定能知道我究竟是什么熊样,按照以往的经验,她非得把我交到班主任手里才能放心。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俩真的就这么走了,连头都没回。
当时我飞快地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在我脑海中拉响了呜呜的警报——我妈恐怕是有事儿了。
这种情况,铁定是有事了!她不爱我了。
她对我的感情,说不定早就被她身边这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给分走了吧!
太气人了,我对那个男人的看法在一瞬间降至冰点。
欺人太甚!这男的真不要脸,趁我不着家的时候,你竟然抢走了我的妈!我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对着他们的背影磨牙磨了许久。甚至想在地上找一块板砖从后面给那男的放倒。只是碍于没有找到板砖,不得已作罢……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回过头再想,都经常笑话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很自私的想法。
就算他们有事……又如何呢?只要是彼此喜欢,相濡以沫……
我与母亲的确是这个世界上至亲的亲人,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人生应该归属于我,她拥有自己的选择权,她的人生理应归属于她自己。
而讽刺的是,时间最终证明了他俩非常清白,纯属挚友关系,工作搭档而已。
我和所有人一样,似乎躲不掉这种当局者迷的错误,因为我们总是喜欢执着于自己认知和偏见。
往往事后转念一想,事情的本质才得以浮出水面,我也终于领悟到我母亲当时真正的苦心——
男孩总要长大的。
有许多的事情我们要学着独自面对,不要总是期待明天就突然长大,就能突然懂得一切,要知道,成长都发生在每一个今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在那个当下,没过多久,我就为他们的离开感到庆幸。
庆幸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因为几分钟之后,我遇见了人生中一件顶天的大事。
确切的说,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
再确切一点,是一个女孩。
用村上春树的话来说,她是一个百分百的女孩。
在许多男孩的青春期,可能都会遇见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百分百女孩。
一个,无论是当时看上去,还是何时回想起——都完美到百分百的女孩。她满足我们青春期所有的美好幻想,像一道永远吸引我们追寻的彩虹。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的余生,都在努力向你靠近。
我的那个百分百女孩,她叫做程薇。
我也喜欢她,很多很多年。
如果说,那天我是跟在家长后面遇到她的,我会觉得我的生命乍然间,就变得不完整了。
因为在我的心目中,相遇,是纯粹两个人的事。
所以我很庆幸,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