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夜晚雄铁镇格外漂亮,家家户户门前吊着火红灯笼,在远处望去房檐上铺着一层银装,熔炉里的火星,门前的灯笼,房顶的琼花相互辉映,整片天都弥漫着昏黄温馨的色彩。唯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是街道上实在是显得太安静了,过大年不应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吗?如今只剩下红火,热闹却是不知哪里去了。
时辰已算不得早了,多少人家一家闭户歇息,毕竟朝廷上要的铁矿到时候还得给融出来,今夜里早些歇息,明日里早些开工。小镇正北官道上走着一辆马车,常在县衙里进进出出的人一看便知晓这是孙大老爷的轿子。马车不急不缓的走在街道上留下一道辙痕,少年车夫在马脖上挂了两盏灯笼,想法儿倒是挺稀奇的。半个时辰之后马车驶进一个小夹道儿前缓缓停下,这是镇子的最北面,虽是属于雄铁镇的偏僻地带,但人流却算不得少,只因镇子上最好的私塾先生住在这里,平日里来往的学生居多。镇子上也流传着这位老夫子教出过一个举人的美传,因而都想把孩子送到先生的私塾。来来往往送礼的多了,这里也热闹起来。
果不其然,马车停在一处小木门儿前,孙县令撩起长袍在少年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站在小木门儿前孙县令思索了片刻,摆手示意随从褪下。
整理一下衣衫,孙县令抬起微微弯曲的手指座扣门状,轻声三下,小木门儿里没有任何声音,又是轻叩三下,里面才传出一道惺忪迷糊的声音:
“谁呀?进来吧,门儿没锁。”
“学生孙永城来拜访老师。”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孙县令一挥手示意下人将轿子里备好的东西拿来,下人手脚麻利的上去又下来,手里提着三包锦布包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跺了一下脚边上沾的不多的雪片。
小木门打开,老夫子身着单薄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来客之后,欠身恭敬说道:
“草民拜见县令大人。”
孙县令赶紧将其扶起来,口中说道:
“使不得,这里就你我二人,老师不必多礼。”
眼前这位身材中等的白发老人正是当日在县衙里的老夫子,当初也是孙县令请他与镇子上的百姓一起去雪山深处,查看有无受伤百姓和探查大雷轰击处。
县衙里的随从站在门口,老夫子与孙县令走进屋里。屋子不大从房梁上可以看出这屋子有些年头儿了,进来便是扑鼻的檀香味儿,香气撩面。正北整面墙是一个巨大的书架,大多是竹简,还有部分锦书,檀香主要是方住那些竹剑被虫蛀,都是古圣贤说过的话,可不能丢。
屋子中堂与寝室只有一个山水屏风相隔,可以看出老夫子生活也甚是朴素。孙县令当然不会大半夜里无缘无故的来这里。
“老师,白天里学生的话甚是不妥,还望老师责罚。”
二人相隔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锦布方方正正包裹的物件,孙县令拱手低头神色有些愧疚。老夫子摆手一笑,毫不在意,倒是剥开他带来的那些东西,捏起一小块儿放进嘴里,模样极为享受像是吃到天上蟠桃儿一般。
“你有这份心啊,老师就知足了。”
孙县令倒是不依不饶,半跪在地,继续说道:
“还望老师责罚,不然学生心里过意不去。”
明摆这是请罪来了,说的就是白日里他一时冲动说的那些对老夫子极为不尊重的话,那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但当时就是没忍住。
老夫子捏起一块儿桂花糕放在孙县令手中,将其扶起,笑眼慈祥的说道:
“这多年了还记得老师喜欢吃桂花糕,没白教你这个学生。唉,你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在老师门下寒窗八年,老师岂能不知晓你的性子?老师不怪你。”
老夫子叹出一口长气,桂花糕还是那个味儿。
雄铁镇百姓间流传老夫子当年教出过一个举人,此事绝非虚假,孙县令正是那位举人。孙家到了孙永城这一辈儿早已不复当年,两百多年了,即便是没落下来也说的过去。朝代虽没有更迭,但皇帝会变心啊。当年孙永城在老夫子家吃住寒窗八年才中了举人,老夫子为了栽培他可谓是煞费苦心啊,孙永城可不是智慧读书的呆子,他为人圆滑懂得人情世故,中了举人之后仕途一片坦荡,不久后便做了这雄铁县的县令。这些年里只要是过节他总是给老夫子送上点儿桂花糕,已报老夫子当年的栽培之恩情。
老夫子眼中孙永城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还是那个蹭吃蹭住的学生,也是那个听话却又顽皮的孩子。他理解孙永城白日里发那么大的脾气,那种事儿能往外说吗?若真是传了出去不光是镇子,就连雄铁县也会乱成一锅粥,上面追查下来,管理不当的大黑锅就得扣在孙永城头上,轻则牢狱之灾,重则丧命啊。反正那怪物也没伤人,含含糊糊的说过去不就得了?但老夫子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又岂会之情不报?况且孙县令当时指名道姓的问他,他又岂能不实话实说?
这番话戳到了孙县令心底儿最若软的地方,一个中年大男人差点抹起泪儿来,在老夫子一阵说笑之后,这件事儿方才做罢。
“老师学生还有一事想问。”
孙县令内心深处纠结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不用问了,老师白日里说的都是实话。”
“学生明白了,老师早些歇息,学生告退。”
孙县令走后,老夫子脸上挂着浅笑,看着桌子上桂花糕。
已至深夜,家里熔铁的也都睡下了,街道上马车压过雪地的咯吱声格外清晰。
清晨,红日东升。
县衙大门站着一大群人,以孙县令为首,身后是大房太太和小妾,还有众多奴仆家丁。都是为陆少安送行的。
陆少安要走了,牵着一匹瘦马,马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些路上用的盘缠,都是些碎银子罢了,有几件平常的新衣裳,还有那个破旧露着棉絮的大棉袄。
孙县令心思缜密,不然岂能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不是他舍不得给陆少安银钱,而是他深知出门不做肥羊的道理,尤其是陆少安没出门儿的少年,那是一骗一个准儿。若是在外面呆不下去回来便是。孙家到他这里才第八世,只要陆少安在,那他便是孙永城的老爷。
陆少安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简单的挥挥手,示意他们回去吧,转身牵马前行。
此刻,镇子上的荣府门口儿真是万分热闹,荣老爷与荣妇人都哭成了泪人儿,荣蓉蓉背着一个大行囊,棕色雕裘披在身上,腰间的钱袋儿鼓鼓囊囊的,像是在昭告天下我是有钱人。
“爹,娘,你们快回去吧。”
“乖女儿啊,在外边儿一定要小心啊,若是没钱了就回来哈。”
“知道啦。”
手中马缰一勒,铁蹄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