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难怪会有农夫看仙童下棋看到手里的斧子烂掉，迷的人是真入迷。
只可惜不迷的人就……
百无聊赖的抱扑子大大地叹口气，坐在小桥墩上发呆，手中细长的艾草搔着面颊，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而站在他对面的男子全身淄衣，轩眉却无杀气，不时张望四下，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许久，抱扑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进去看看？公子这次也呆了忒久，现在滕国的人杂得像一锅腊八粥。”
“公子不让进去。”男子干脆地说。
抱扑子摇摇头，“伯庚，你明明也很担心公子的安危嘛，尽管人站在这里，心思早就飘到里面去了。”
伯庚瞥他一眼抿唇不语。
“不如我偷偷去看下情况。”抱扑子跳下小桥墩，拍了拍身上的微尘，“一个人悄悄地溜到里面，他们在关注对弈，也不会留意到我啦。”
“这……”
“不要这这那那婆婆妈妈啦。”
抱扑子拍他的肩膀一下，飞快地跑过拱桥，消失在伯庚的视野中。
其实要追回抱扑子并不是难事，但伯庚无此念头。滕国虽以“仁义儒礼”待天下，却因来了个孤竹君而将局势变得复杂不已。想那孤竹君，好歹是被雍国放逐的王位继承人，滕国竟大张旗鼓拜他为左相，毫不在意雍国的反应，里面多少道道儿决不简单。他们家公子大老远从鄢国来滕国，身边只带几个家仆，万一有什么意外，如何向大王和夫人交待？
抱扑子很忠心，遇事应变也快，伯庚对他比较放心。
清风迎面，带来一股子独特的味道，那是属于沧海的气息。滕国濒临东海，一片水光澹澹，山岛竦峙，到处都能看到大小的渔船，老百姓晒网的晒网，捕鱼的捕鱼，比起鄢国盛产的丝绸、雍国的兵器、轸国和舒国的金银玉器，滕国更有几分天地的灵性。
抱扑子老远就看到观海石旁有道纤细的女子身影，一袭绿衫，轻纱覆颜，但那长睫水眸所瞩目的是对面石桌——不过石桌近前只端坐一人，而那人虽说同是装束华贵，然而神态疏离，不是他家随性所至的公子弈。
环视周遭，抱扑子陡然注意到还有一人席地而卧，单手支颊，微闭双眼，一头的发丝松松垮垮滑落肩头，沾了不少海边细砂，却不影响它明亮的色。
“公——”
不等抱扑子喊出下面的“子”字，纤细的身影缓缓转过身，修长的手指在唇边竖起，柔柔地吐出一个字：“嘘——”
抱扑子吐吐舌头走上前一欠身，小声嘀咕：“女师，公子他不是在和滕国的新左相孤竹君下棋吗，怎么躺下来了？”
被称作“女师”的端木扶风淡眉弯了弯，“这一步还不到他下。”
“什么？”
被莫名的回答刺激到，抱扑子嗓门又大起来——什么叫还不到？两个人你黑子我白子地轮流下，有什么到不到的问题？
端木扶风微微地笑了，对他的问题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是抱扑子的举动扰到手拈黑子正准备落下的孤竹君，他的手明显一顿，于是身后的随扈不满地瞪向抱扑子，警告道：“小声点，没听过观棋不语吗？”
抱扑子的火也很大，一叉腰翻眼皮，“你嚷什么啊？这里就你的嗓门最大，别以为站在左相后面，别人就怕你！”
啪——抱扑子话音未落，脑门就被一粒白子击中，红肿起来。
“哎哟，痛死我，谁这么缺德偷袭我？”
“是我……”原本卧在那儿养神的姬弈睁开了一双狭长幽深的丹凤眼，慢悠悠坐起，拍了拍附着在衣袖上和外袍上的沙，气定神闲道：“你这张嘴，我该拿这沙子往里灌。”
“公、公子。”抱扑子开始变结巴，“你饶了小的吧。”
姬弈弹指又敲他的脑门一计，“光长岁数不长记性。”
“我错了还不行嘛……呜……”抱扑子蹲下来。
“姬兄。”孤竹君指尖夹着的黑子又敛回掌心，须臾，缓缓放入一旁的棋笥，“暂时封棋，今日就到这里如何？”
“当然可以。”姬弈一拱手，“明日辰时过罢，姬弈依旧会在此恭候。”
孤竹君淡淡地说：“与鄢国的公子弈下棋，果然需要花很大的精力，但眼下我必须要回府里处理一些事务，望你莫怪。”
“怎会？”姬弈眨眨眼，“能够请孤竹君在百忙之中陪我下这‘瀛海十局’已万分畅快。”顿了顿，“姬某为人一向堂而皇之，如有所不周，孤竹君可以在棋盘上讨要回来，别客气。”
“哈……”
孤竹君撑着桌面站起，拖着行动不便的那只跛脚，带着扈从一步步离开观海石。
“啊，我原先真没想到。”抱扑子盯着远去的背影咋舌，“孤竹君竟是瘸子。”
“咳。”姬弈开始考虑要不要缝上抱扑子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抱扑子一捂脸，“不敢、再不敢了。”
端木扶风上前半步，低头瞅了瞅棋盘上的局势，皱眉道：“下到这一步却要明日再续，这个人了不得。”
“你如何看待孤竹君？”姬弈听罢她的话挑起剑眉。
端木扶风的面纱微动，“公子是要问人，还是问棋？”
姬弈伸出两根手指，“二者都有吧。”
“观棋若观心，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端木扶风的水袖轻掠棋盘上的数处白子，“分明可以把这些无气之子提出盘外，但孤竹君没那么做。”而后熟稔地又按照每一手的顺序把白子放回原处，“他在等你的真实目的，然后下杀手锏。”
“啧，听起来真可怕。”姬弈盯着他，“现在该怎样才好？”
“心中有数的人何必多问。”端木扶风淡淡地说。
“扶风，别对我如此冷漠。”姬弈伸手一拉，将她搂坐在腿上，轻嗅着那阵阵萦绕在鼻尖的馨香，“我会伤心。”
“非礼勿视。”蹲在地上的抱扑子捂住双眼碎碎念。
“知道非礼还不快走？”姬弈的唇角勾起一抹笑。
“是、是啦。”抱扑子掉头就跑。
端木扶风一根一根挪开他的手指，仰望那出色的容颜，认真地说：“你既称我为‘女师’就不要动手动脚。”
“但我刚才叫的是‘扶风’。”姬弈笑得很乐意，“你也看出来了，我和孤竹君的子互相包围，谁也动弹不得，是真真正正的大片死棋。”
“你还拿此来说。”端木扶风挣开他的怀抱，重新站好之后退开一步，“每回下棋都像跟人较量谁快似的，多想一会儿，局势必然不会和现在相同。”见他又要说什么，接着补充，“我知道你打算说点什么，不错——快棋是可以杜绝别人来假设你的棋路，以免失去先机，让对方从主动成为被动，来思考如何应对你的子，但你……”
“为什么突然不说了？”姬弈眯缝的眼微微睁开。
端木扶风偏过头去，“下棋下到一半，结果尚未可知，我也等这个局。”
“你对我没有信心吗？”姬弈问。
端木扶风没有应，只是眺望远处的碧海与苍天的交接之处，若有所思。
姬弈托着下巴，凝视夕阳西下的海滩，端木扶风孤身映在金灿灿的晚霞中别有一番风情，那是在他们到处开满牡丹的鄢国看不到的，也许是这里比起鄢国更接近宕国，让端木扶风看起来恢复了往昔的灵性却也越发缥缈。
“你看的方向似乎是宕国。”姬弈笃定地说。
端木扶风若有似无的叹息溢出唇瓣，“那又如何呢？”
“你心里一直在怨恨我把你强行从宕国带走？”
端木扶风扭过头，看看他，“这么久了，现在说不是太迟？”
“哈。”姬弈轻笑着走到她身边，出其不意一抬对方的下颌，“女师，你只要说出来，我会考虑的。”
“这里虽比鄢国离宕国近，不过民俗截然不同。”端木扶风推开他，“扶风的想象没公子这么飘忽不切实际，倒是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明日的对弈。你来鄢国很多天了，再不回去会让鄢王和柔姬夫人担心。”
“其实——”姬弈敛起阵阵笑意，“之所以瀛海十局拖了许多天，一来是孤竹君确实是我难得的对手，而他下棋比较沉稳，相对的时辰比较长，另外一方面原因就是……等人啊。”
“等人？”端木扶风满腹狐疑。
姬弈随意地点了下头，“嗯，我在等宗政越和墨吴。”
“是轸国与舒国那两位公子？”
七国之中的鄢国、雍国、轸国和舒国有四名出类拔萃的俊才，人称“四公子”。
他们分别是现在成为滕国左相的孤竹君，鄢国的二公子姬弈以及轸国的宗政越和舒国的墨吴，不过墨吴的姐姐嫁给了宗政越，两国互通姻亲，比孤竹君与姬弈熟得多。
“对。”姬弈拈起一粒白子，掌心冰凉圆润的触感颇为凛神。
“我不知道你认识他们俩的。”
“确实不认识。”姬弈有几分神秘地扬眉，“但我也不认识孤竹君啊，不是照样与他在这里摆了十局对弈。”
“那是你下邀函。”端木扶风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把身份泄露给孤竹君，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不会对我动手。”姬弈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反正在滕国不会，至于另两位，我久慕大名，若四人能在异国相见也是轶事，等大家都即了位，再想要见面怕是比登天还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