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9点,米哈伊站在潮湿的灰色雪地里排队等着买东西,让卡佳在家里陪宝宝。他们的儿子只有六周大,还不能全天待在寒冷的室外,尤其现在流感像瘟疫一样盛行。队伍已经很长,绕了大楼一圈,议论慢慢向后传开时,人们怨声载道:“香肠已经卖完了。他们说一个小时内关门——时间根本不够排到我们所有人。有人贿赂了屠夫,收银员就让他买走了整箱培根。”偶尔有人试图插队,声称有朋友在帮他们排队,更后面的市民就会冲他们大吼:“回去!别以为自己很特殊!”米哈伊通常是吼得最大声的那个。
终于,将近5点的时候,他乘电车回到污秽的七层赫鲁晓夫水泥楼房,他们住在一个三居室的公寓里。当时已经天黑,他几乎冻僵了,而且网兜[21]里只有几样东西——他一直带着备用网兜,以备万一有东西可买。至少公寓里有暖气。这一点他要感激苏维埃政权。
他悄悄地开门进屋。只要他隔门听到卡佳在弹琴,就喜欢趁她没注意时偷看她一会儿。宝宝包在襁褓里,正在她穿着拖鞋的脚边地板上睡觉。她深色的头发放下来,随着音乐摇摆,像悠悠清风中的窗帘。她看起来很纤瘦,尽管生过孩子的腹部仍有隆起。这让他感觉愧疚,尽管他更愿意把他们所有的烦恼都怪到党的头上。
“我在呢。”她弹完后对他说。他摘掉羊毛帽,她起身亲吻他的脸颊来迎接他。
“你带回了什么?”她细看网兜里的东西。一袋米、香烟、肥皂、一条印着蓝色和赭黄色野花的抹布、两根香蕉、四罐青豆,一份肉。“没有牛奶吗?”
“他们卖完了。我明天再去试试。”
“你明天要上班啊。”
“那就下班再去。”
她点点头,把网兜拿进厨房。米哈伊打开橱柜,拿下来两个杯子和一瓶伏特加。
“妈妈呢?”
卡佳点着煤气灶烧水泡茶。“在休息呢。她今天感觉不舒服。”
“喀秋莎。”他低声说。她转向他。“我们必须走。我坚持不下去了。”他倒了一指高的伏特加递给她。
“我做不到。宝宝才……”她说着转开身子,“拜托,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件事。”
他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更多的酒,一口闷掉,然后给自己又倒一杯,看着酒沉淀下来,直到像上冻的涅瓦河一样静止。他的脚指头马上恢复了知觉。他一屁股坐到厨房的金属椅子上。“我们必须讨论这件事,卡佳。听我说。我们可以在美国过上新生活,更好的生活。去暖和的地方。我们随时都能买到农产品、肉、牛奶和黄油。”
“不行,”她温柔地说,还是背对着他,“不行。我一直跟你说。列宁格勒是家,美国不是。”
“列宁格勒是个美丽的城市,但现在是可怕时期啊。这里感觉不再像家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那我们的父母怎么办?我们的朋友呢?”
“伊丽娜和皮欧特也去。”
“怎么去?我们甚至换不到钱。皮欧特说了他们要走吗?还是你编的?”水壶开始尖鸣。
“有办法的。我一直在四处打听。”米哈伊站起来,把水壶从煤气灶上拿下来,手环在卡佳的腰上。“你记得我们刚遇见的时候吗?我们有那么大的梦想!那么多的计划!你会成为著名的音乐会钢琴家。我会是一名顶尖的工程师。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只能为国家演出公司[22]弹琴,你弹得这么好,却一分钱也挣不到。你去读音乐学院不只是为了弹克里姆林宫允许的音乐吧,不是吗?是你教我的啊。勃列日涅夫凭什么是最高音乐权威?你已经25岁了,卡佳。我们必须考虑未来。”
她挣开他的怀抱。“我们的未来在这里,米沙。在列宁格勒。”她想到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每四年举办一次,就像古典音乐界的奥运会。下一次就在两年后,1982年。她已经开始为比赛练习。
“我没法升职,”他说,“我是这里最好的工程师,但我现在升不上去。他们叫我‘Zhid[23]’,你知道吗?那个垃圾瓦西里,到处跟人说。混蛋克格勃。我甚至没有我父亲那样的鼻子,但他们还是知道了。你现在指望我怎么往上升,卡佳?我们养活自己都难。何况现在还有了宝宝。你懂吗?”
“不懂,”她说,“这不公平。你这么说不是因为格里沙。你想去只是因为你自己。”
米哈伊两手合十,摇晃着恳求。“不是的,都是为了你们,卡佳。你值得过上比这里更好的生活。这会是一场冒险,我们重头来过。在一个更幸福的地方安一个新家。我们在美国会更幸福的。”
“我不想去。”她告诉他。
“我在这里不会有作为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犹太人——我们是犹太人!——现在我不会得到应得的职称!”他从桌子下面踢了一脚椅子,椅子撞到墙上。公寓太小了,声响惊动了宝宝和睡在卧室里的米哈伊的母亲。
“米沙,求你了。”她在乞求。
“你不能对我说不。”尽管他压低了声音,话音里还是压抑着沉重的失意。“反正有一段时间你不会有弹奏演出。你得照顾格里沙。等我们到了美国,到时他会长大一点——然后你也能弹琴了。可我呢”——他用拳头捶胸——“我得照顾所有人,这一点你无话可说。”
“为什么由你来做选择,米沙?你为什么不考虑我?”
“我就是在考虑你!你没在听吗?”
卡佳的婆婆抱着孙子走进厨房,但当她看到翻倒的椅子和儿子脸上的表情时,她把宝宝交给卡佳后快步离开了。宝宝开始哭,于是卡佳扶起椅子,坐下来喂奶。
“而且,”他默默地说,“现在已经太迟了。我昨天已经提交了申请。”然后他挨着她坐下,宝宝在吃奶,他把手放在儿子的小脑袋上。“他们让我辞职。”
“辞职!”宝宝吓了一跳,小手在脸旁挥舞,仿佛是在自卫。“他们会控告我们当寄生虫的!”
“规定就是这样。因为我们在接受审核。”
“批准出国要好几年时间啊,米沙。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吗?在这么长的等待时间里,我们会变成国家的敌人,人民的敌人。我们会失去朋友,我们会没水、没电。那样我们该怎么照顾宝宝,嗯?!我们怎么挣钱?”
“我存了一点钱,不算多。不过你父亲不是做得不错嘛。钢琴调音这行似乎一直不错。如果我们需要钱的话,你可以找他要。”
“爸爸跟我们一样穷!我不会找他要钱的!”
米哈伊耸了耸肩。“那我们就另想办法。”
“怎么想办法?扫大街吗?去要饭吗?”
“住嘴!那太自私了。我不接受这种谈话方式。已经太迟了,我告诉过你。”
尽管两人的开始很温柔,在他们三年的婚姻中,她已经学会不要在他愤怒时越界。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心脏仍以更快的速率[24]跳动着,就像以前充满激情时一样;现在只在充满恐惧时发生。“我们要等多久?之后会怎么样?我们去哪儿?”
“我听说是先去奥地利。从那里去意大利,等到美国给我们发入境签证为止。或许要一年,或许会更久。”
“我们到了这些地方要做什么,米沙?我们住在哪里?我们吃什么?还有我的钢琴该怎么办,嗯?走到哪里都背在身上吗?”
他耸耸肩:“我跟其他也在等待离开的人聊过,有代理机构可以帮忙,犹太机构可以帮我们找到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带几件东西,或许一个人带三四个行李箱,但不能带钢琴。”
“不能带钢琴!”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宝宝的嘴巴还在吃奶。她几步跑进小前厅,博兰斯勒占据了这个房间的大多数空间。她坐在琴凳上,仿佛想把它留住。自从那个德国老人把琴留传给她以后,她多少次坐在这张凳子上,她在琴键上弹过多少音符,一开始是一个一个地弹,后来是美丽复杂的乐章,能把她传送到一个脑海里的地方,其他别的事情都做不到。从8岁起,博兰斯勒就一直是她的忠实伙伴。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她几乎每天都弹琴。当她搬出父母在扎尔格斯克的家去列宁格勒的音乐学院学习时,她也坚持要把它带上800千米的旅程。除了家人以外,这是她唯一的宝贝。就算要逼她离开,这架钢琴也是她无法——也不能——忍心留下的东西。
米哈伊走到她的身后,把一只手搁在她的肩上。“卡佳,我会想办法的。我们带上钢琴,好吗?你在听我说话吗?我爱你。”
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她闭上眼睛,捂脸哭泣。然后她的手指抚过睡觉的宝宝,这是对贝多芬第24号钢琴奏鸣曲《致特蕾莎》的沉默演绎。那首乐曲里有太多重升记号,满篇的十字架能填满一片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