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早晨，江小瑜起得很早。
她先走到客厅，把窗户关上，然后站在窗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迎着晨光，笑容如花般绽放。
杰克走的那天，江小瑜夜里起来好几次，看到他的车一直停在楼下，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开走。
从那天起，江小瑜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来，留条缝。
她每天都很早就起来，站在窗前伸个懒腰，再甜美的笑一笑。
杰克离开后，再没出现过。
但江小瑜下楼吃早饭，或者傍晚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一束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
知道杰克在担心什么，所以她会留扇窗，那是怕他砸玻璃，再伤了自己的手。
她每天早晨站在窗前笑，是要让杰克放心，她过得很好。
江小瑜去卫生间洗漱，画了个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给父母，和周爸周妈分别打电话，问候他们新年快乐。
她跟父母说，李薇跟她说了，家里面都挺好的，让她不要太牵挂，她在外面也挺好的，让父母也别为她操心，她都这么大了，能把自己照顾好。
她又跟周爸周妈说，等靖哥哥结婚的时候，她一定会回去参加婚礼，她要给李薇当伴娘，因为他们是好姐妹。
江小瑜打的是视频电话，她感觉周妈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好像有话想跟她说，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江小瑜就赶紧说了句，妈，我先挂了，我男朋友在楼下等我，要带我出国玩去，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
挂了电话，江小瑜就下楼了。
她没有向往常那样，去吃早饭，而是在小区里的林荫道上，低着个头，一遍遍地走。
走着走着，江小瑜站住了，冲着面前的空气大喊：“我想去知味观吃小馄饨！”
那声音，清清脆脆，像林间鸣唱的雀儿般婉转悠扬。
江小瑜喊完没一会，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陪你去吃。”
江小瑜笑得像一朵风中摇曳的莲花，清美，纯净，她没回头，径自往单元楼走去，站在另一个单元门口，停着的一辆车跟前。
“你知道这是我的车？”后面那人问。
“男闺蜜的车那么多，我哪记得住，瞎蒙的。”江小瑜说，语气，娇嗔着，可爱着。
默默地守在楼下，几天几夜了，这辆车她没见过，仍是没能瞒过她。
他知道她很聪慧，但还是惊叹了一下。
这姑娘，到底还藏着多少，他猜不透的谜。
吃饭时，一个没心没肺吃得满嘴油，另一个，面容憔悴，时不时凝望着她。
“杰克，你请我吃饭了，我也请你干点啥吧？”
说完，江小瑜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一脸娇俏地望着杰克笑。
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淘，一如初见。
“随你。”杰克说道，嘴角扬起，不自禁地笑了。
“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请你喝茶吧。”
江小瑜吃完小笼包，念了一句诗，笑盈盈地看着杰克，目光清澈，明亮。
杰克又是一番感慨，这姑娘，冰雪聪明，引用这句诗，是在提醒他，他们之间，君子之交当如茶。
当初，他们是由一杯茶开始，再以一杯茶结束，即使如今再见，纵然他情意深，也只能如清茶一杯，无关风月。
年三十的茶楼，很冷清，杰克点了一个包厢。
他想好好陪江小瑜说说话，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什么人，再突然出现，来打搅他们。
“杰克，过年了，你应该回去陪她。”江小瑜喝了一口茶，低头把玩着茶杯，所有心情掩在低垂的睫毛下，不让对面那人窥见。
“我说我出国了，如果回去的话......”
“我现在很好，身体很好，心情也很好，你不用再担心我。”
原来她知道，他是怕回去了，就不能夜里，再在楼下守着她。
“我跟她......”
江小瑜打断了杰克的话：“你很爱她，杰克，我在你眼中看出来了，你非常爱她。”
“是我不好，我爱上了你，天天缠着你，但你没有喜欢过我，所以你不用对她内疚。”
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为什么总是为了维护对方，把错归到自己身上。有些话，可能今天不说，再就没有机会说了吧。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
“是的，我知道你不是弯的。”江小瑜再次打断杰克的话。
明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可她就是不让他说出口。
“我在上海的时候，你学着靖哥哥，用棒棒糖哄我，你学那个人的动作，一下一下摸我的头，你和我在甲板上演《泰坦尼克号》的桥段。”
“我把头靠在你肩上的时候，很快乐，觉得老天对我真好！可是，你只是怕我难过，为了安慰我，你只是把我当朋友，并不是喜欢我。”
“别说下去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杰克越听，心中越不忍。
“每次和我聊起周云靖，你都是笑着的，发自真心的笑。可是那天在船上，你发现我在看周云靖写的故事，把我的手机扔到江里。”
“让你生气的根本不是周云靖，而是......”
“当时我以为，你是靖哥哥的朋友，我生气你骗了我。”
“可是后来我不是问你了吗，你是在网上搜我的名字，才找到那个故事，所以是我误会你了。”
“你那天根本不是打算要和我谈恋爱，不管我答应，还是拒绝，你都会想办法赶我走。”杰克仍固执地往下说，骗了她，心里真的不好受。
“你从哪看出来的？”江小瑜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有泪光闪烁。
“以前，我带你去过很多风景优美的地方，你从来不会说，跟我拍张照。”
“但那天在外滩，你专门找了大钟楼当背景，跟我合影。你是想把那一刻，留个纪念。但是你知道，如果我对你动心了，那......”
“那你和靖哥哥就做不成朋友了。你能对我那么好，和靖哥哥一定是特别好的朋友，我不想你们因为我，朋友都没得做。但后来我知道我想错了，你根本不认识靖哥哥。”
“可是，杰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故意要气走你的？”
“回杭州后，你约了那个上海男人。我当时在楼下看你写的上海之行。”
“那一篇你写得很悲切，你说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什么人，你无心再看风景，也不想再有人撑着你。”
“在那种情绪里，你怎么可能想要跟我谈恋爱，就是为了找借口，让我离开你。”
“所以你故意站在窗口笑，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看到你的房间里有个男人，想把我气走。”
“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走。”江小瑜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的她，脆弱，无助，唯一能带给她温暖的只有杰克，她何尝舍得让他走。
哪里敢走，那时候她那么伤心，三天两头的在睡梦里憋过气去。
又哪里舍得走，已经对她动了情，她的唇那么软，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时候，真想吻下去。
“因为我不走，第二天，你才会说，我是弯的，对吧？”
“对不起！杰克！我只是个小女人，我没有那么坚强，我什么都没有了，有家不能回，也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我只有你了。”
“我想自私一回，我想要一点点温暖，偶尔有个怀抱，能给我依靠一下就好。”
“可你是个男的，如果我不那么说，我们以什么身份相处？”
江小瑜眼中蓄着的泪，终于抑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懂，你希望能有我陪着你，但你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一男一女，不是情侣，却共处一室，你没有办法坦然接受，也怕我回去不好交待。”
“你那也是在提醒我，不能对你有想法，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做到了，只和你做朋友。可是那次呢？见你小李哥那次，为什么又要逼我离开你？你跟他根本没做什么，你不是那样的姑娘，是他在骗我。”
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然而再不问，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他相信她，不是这样随便的姑娘。
但那个小李哥有什么手段，他见识过，是个厉害人物。
不动声色的，就让他认识到，这人若想毁了他，易如反掌。
但如果这个姑娘，真的为了护他，而在那么屈辱的一间房里，把自己交出去了，他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若真是这样，让他离她而去，他不做到。
“我那天还以为是你约的小李哥，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江小瑜轻啜一口茶，眼中的哀伤似被清茶冲淡了些，又似被强忍着，与苶汤一起吞入腹中。
“不是我。”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了。他平时不是那样的，但那天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我听出来了，他骂你属狗，说你多管闲事。”
“他已经怀疑你了，我想骗他，但我没骗住，所以我只能让他帮帮我，把你气走。”
“我知道你在我们后面跟着。小李哥喊脖子痛，让我帮他看看，我看到他扭头往后看，我也看到你的车了。”
“可是杰克，为什么你就是不走？怎么赶你，你都不走。”用那样的方式逼他走，江小瑜的心何尝不痛，声音里都透着无尽的伤楚。
“我对不起你！是我害得你和......”
“这事不怪你。和那个人分手的头一天，你微信上跟我聊天，我以为你是靖哥哥，所以第二天我才会那么冲动。”江小瑜又打断杰克的话。
“但我不愿意再回头去找那个人，和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不用自责。”
“你是恨他不去医院看你吗？”
江小瑜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她一直怀疑，那个奇怪的电话，是周云靖打的。知道等夜的玫瑰就是那个人，她才确定了。
口口声声说，爱她全力以赴，要她把一辈子都交给他，可是接到周云靖的一个电话，就把她往外推。
他一直在看她写的故事，竟然看不出，她爱他，亦是毫无保留。可是他竟然还怀疑她，觉得她心里还爱着靖哥哥。
那样深爱过的两个人，一个，看到她对别人笑了一下，就怀疑她，放手了。
另一个，看了她所写的文字，却还是不信她，辜负她，接到一个电话，就把她往外推。
然而终究是爱过一场，这些恨与痛，还是默默放在心里吧。
只要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原来他那么爱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原来那个人，爱她那么深，那么全力以赴，总有一天，那些恨与痛，都会被爱扶平了痕迹。
爱她的人不懂她，而能懂她的，竟然是一个她不爱的人。
她说，你帮帮我呗。他立刻就能知道，那是要他帮她在杰克面前演一出戏。
她说，我翅膀断了，飞不动了。无情！
他立即就能知道，她是在怨那个人，无情似流水，一去不回头。
她也是懂他的，他说，欢情薄，她知道他是说，那个人后悔放她走，不想看她嫁做他人妇。
爱她的人不信她，而恒信她的，却又是一个她不能爱的人。
无论她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人调情，还是约了男人回房，甚至和小李哥去酒店，他都信她的心是无暇的。
哪怕是寒夜里，只能守在她的楼下，他都不肯离她而去。
“你让我走，并不是因为你要去找周云靖，对吧？”
江小瑜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你也不会回头，去找子衿，是吗？”
窗外下着毛毛细雨，雾蒙蒙的一片，真美。江小瑜好似看痴了，没有听到杰克说的话。
她一定听到了，这个姑娘很聪慧，她一定在猜测，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可能她已经都猜到了。
问她的话，没有答案，接下来的话，还要继续说吗？
“你是个好姑娘，聪慧善良，心地清澈纯净，不染尘埃......”
“杰克，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会爱会恨，会哭会笑，我有时任性，做事很冲动，我有时刁蛮，也会很自私。”
一阵沉默，江小瑜看着杰克，笑得无声无息，又没心没肺，无言中，只有彼此的目光交汇。
怎能不懂，他的情深意重。
“杰克！”
“我在，我一直在！”
说完这句话，杰克起身，牵起江小瑜的手，一起走出了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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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带她去了哪里，江小瑜不让我说。
过完年，杰克联系过我，说他找不到江小瑜了。
她走得没有一点征兆，只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杰克给我看了那条短信，只有一句话。
为江小瑜记录故事的过程中，我哭了很多回。
而在看到那条短信之后，我把自己哭得，心都是麻木的了。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我想到这条短信，感受着江小瑜那个时候，隐忍着内心的绝望，笑得宛若花开的样子，都会痛哭一场。
刚认识江小瑜时，我每天在键盘上打一万多字，都赶不上她说的速度。
可是这一更，我写了很多天，都还是写不好。
我看着江小瑜在一段又一段的爱情中，隐忍，隐忍再隐忍。
而在这一更，却成了我要为她隐忍最深最绝望的痛。
她在吐鲁番，看到被黄沙掩埋了大半的古城，哀叹帝王与平民，最终的结局，不过都是一捧黄沙埋枯骨。
那时她心中曾经涌起一股无力感，生活就是一座笼，就算她努力飞得再高，又有谁能看得到，愿陪她一起飞翔？
然而她是乐观的，积极的，她选择不去看会令她伤悲的城，只把目光落在能让她快乐的小瞬间，小感动。
我问江小瑜，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早早离开杰克。
她说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杰克在买白月光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那就是杰克为她买的，只是她不肯要。
她盯着杰克的眼睛，问他是要送给他的白月光吗？她说完就跑，笑得没心没肺。
因为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她在杰克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做父亲的慈爱。
她从小就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怎么会读不懂？
透过杰克的目光，她看到了杰克心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他的女儿。
终究，他们都是一只笼中鸟，谁也不敢为了自己，放肆的活一回，飞往自由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