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秋爽斋出来,走不多远,就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着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和玉钏儿上了一条船,接着李纨和凤姐儿也跟着上去。凤姐儿“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
最近几回,曹师笔下的凤姐,跟以往章节有一些变化。此前凤姐为了讨贾母欢心也可以不择手段,但都没有这几回表现得这么的突出。基于这种变化,再来看凤姐“撑船”的行为,就比较容易理解。同时,凤姐的精明好胜和她超强的察言观色、掌控全局能力,让读者们忘记了其实凤姐还很年轻,在老太太面前,同样有童稚可爱的一面。
贾母很担心,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老太太这番话,发自肺腑,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同样,也与老太太少时的落水事件隐隐呼应。
凤姐儿开始还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等到“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由于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恍”,忙把篙递给驾娘,自己才蹲下身来。这样的表现,才真正符合凤姐的身份。
写完凤姐儿,曹师安排迎春姊妹等人和宝玉上了另一条船,随后跟来。其余的老嬷嬷和众丫鬟都沿河随行。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是曹师笔下很常见的叙事手法。这段文字还帮助曹师顺利完成了视角切换,利用泛舟荷叶渚的短暂时间,见缝插针地继续雕琢宝玉、宝钗和黛玉三人的形象,同时为贾府景况设下伏笔。
宝玉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曠,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已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曹师通过简短的对话,同时完成了三个人物的刻画。宝钗观察入微,体察下情,一叶知秋,能够快速发现问题所在,有操持家务的天赋能力;颦儿同学,活在理想世界中,破败的荷叶只关乎诗词意境,对残荷本身倒是完全无感;宝玉则再次表现出“纨绔”天赋,先认为荷叶碍事,质疑为什么“不叫人来拔去”,结果一听自己的林妹妹说喜欢,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准备再也不叫人“拔去”残荷。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却独独喜欢这一句,在萧遥看来,是黛玉跟宝玉传递情意、吐露心声的句子。李商隐的原诗中有一句“相思迢递隔重城”或许才是曹师的重点。
说着已到了花淑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这一段纯景物描写,以舟中人视线,由中间向两旁扫视,静中有动,视觉、体感、心情相结合,点、线、面、外表、内心立体覆盖,文字精炼已极。
贾母看见岸上“清厦旷朗”,便问众人:“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说“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院。第四十回由此进入第七个场景:“老太太指点蘅芜苑”,归入贾府气运线。
按照惯例,转场到新地点,曹师先要简单描写周边的景物。
前面写黛玉的潇湘馆,除了绿色就是清冷,而蘅芜院却是“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等进了房间,则“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只看这段描述,整个蘅芜苑冷香扑鼻,仙气缭绕,不食人间烟火。虽说房内陈设简单,但日用器物的品阶并不低。探春的秋爽斋用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白菊,宝钗这里却是用一只定窑的“土定瓶”供着数枝白菊,别有一番风味。官、哥、柴、汝、定、均,品阶相若,都是著名的精品瓷窑。
众所周知,宝钗博闻强记,曾经因为黛玉同学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判断出黛玉偷看了《西厢记》。这样一个博览群书的女孩子,房间里居然只能看到“两部书”,实在“假”得不能再假。相比林妹妹黛玉同学满屋子的书,宝姐姐的心智,显然更加成熟,的确无人能敌。
贾母就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曹师通过贾母所发的感慨,在萧遥听来更像是一种反讽。“太老实了”无论如何也用不到宝钗身上。宝钗能给贾母留下这样的印象,进一步表现宝钗同学在待人接物、行为处事方面的过人之处。
贾母回头便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着回道:“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着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的这些话,可以作为这里的陈设风格,是宝钗刻意而为。
贾母摆头道:“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子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狠离了格儿。”老太太对宝钗的关注,又与别人不同。需要仔细对比品味。
贾母又说“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狠爱素净,少摆几样到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接着夸奖迎探惜他们姐妹“学着收拾的好”,“我看他们还不俗”,最后再说“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都没给宝玉看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从潇湘馆一直写到蘅芜院,终于借宝钗屋内的陈设,写到了老太太自己的“梯己”,最后还暗示宝玉“败家”。曹师设计的这条“路线”虽然跨度很大,但沿途各个节点的“风景”一点儿都没少写,一笔多用,效率惊人。
贾母叫过鸳鸯来,亲自吩咐:“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棹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个案上就彀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既然是老太太的梯己,那么石头盆景儿、纱棹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这四样必然都是价值超过官窑瓷器的重宝,白绫帐子的价值同样不在软烟罗之下。贾母对宝钗的重视,对自己梯己之物如数家珍,由此可见一斑。
鸳鸯做事一向精细,深得老太太信任,今天的回答却是“不知那个箱子里”,与平日表现完全不相符。曹师通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文字,给喜欢刨根问底、一探究竟的读者,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这段对话,可以印证关于凤姐伙同鸳鸯变卖老太太梯己的传言。同时,也暗示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一般,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并不点破。第四十回的第七个场景,到此结束。
附: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