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等歇息了一会子,方来看贾母、凤姐。”第四十四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逞心愿宝玉悲薄命”,归入贾府气运线。
宝钗等人离开,“宝玉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宝玉将平儿邀请到了怡红院。这时,当然由袭卿出面说话。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
袭人跟平儿素来关系密切,因此见到平儿的第一句话,便是解释为什么没先让她过来,而平儿先“陪笑”说了句谢谢,接着又发了一句“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的牢骚,表现平儿对袭人非常信任,因此在袭人面前也比较放松。
袭人就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袭人做事善于把握分寸,听到平儿抱怨,只是一味开解劝慰。袭人的论调,与宝钗如出一辙。平儿道:“二奶奶到没说的,只是那个**,他又偏拿我凑趣儿,我们糊涂爷到打我。”说着便委屈,禁不住落泪。
平儿要强,由于身份差距,在稻香村的时候只是哭,并没敢发声。等到了怡红院见到袭人,因为大家身份相近,同病相怜,平儿这才抱怨了几句,结果委屈劲儿也上来了,于是又落了泪。曹师笔下角色的动作、语言、情感,都与身边人物的身份、关系、场景、变化等密切相关。
宝玉从稻香村开始,一直陪着平儿到进屋,都没有离开。这时看到平儿委屈落泪,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宝二爷这句没头脑的话,惹笑了平儿:“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宝玉花痴,最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这番话由宝玉说出来,恰如其分。
宝玉和平儿是这个场景的绝对主角。曹师需要将镜头自然切换到宝玉和平儿身上。因此,曹师开篇先安排袭人带领平儿来到怡红院,宝玉作陪;然后让袭人和平儿先行交谈,通过袭人的劝解,引出平儿的委屈;再由平儿委屈落泪引出宝玉参与到交谈之中进行劝慰,由此完成整个场景的视角切换,将文字重心转移到宝玉和平儿的互动中来。袭人由主陪变为陪衬。这种根据人物关系和情节发展需要,随时切换场景的能力,需要认真学习揣摩。
人物安排妥当之后,曹师安排宝玉又说:“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子舀洗脸水、烧熨斗。接下来的流程,全部围绕女孩子进行,对宝玉来说,都是轻车熟路。接下来,重点围绕宝玉和平儿互动,深入描写二人的心理活动。
贾宝玉:对于读者来说,宝玉同学整天混在脂粉堆里,相关知识丰富,自然是常识,也见怪不怪。真正大不一样的,是因为今天宝二爷的服务对象,是心仪已久的平儿姐姐。曹师在这里还特意给宝玉安排了一小段心理活动:自己素日一直“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凤姐的心腹”,故而“不肯和他厮近”,因此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
平儿:对于平儿来说,因为素日就听说宝玉专能跟女孩儿接交,今天亲眼见到宝玉的各种贴心安排,心中也暗暗“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这是曹师借平儿的心理活动,突出贾府女孩子们对宝玉的印象。
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平儿便“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两个“忙”字,表现平儿转换角色速度极快,不肯给别人添麻烦。这一点,与黛玉十分相像。
宝玉这时候在一傍笑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到像与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曹师对于人物角色从台上到台下、又从台下换回台上的时机把握,神妙自然,没有任何斧凿痕迹。
平儿听见宝玉说的有理,便去找脂粉,却找不到。“宝玉便走至妆台前亲自服侍”,一面给平儿补妆,一面一一介绍自己屋里粉和胭脂的来历。曹师笔下,这是第一次对宝玉同学房里平日的穿、用部分进行细致描写。
平儿“依言粉饰”,等梳妆完毕,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还将盆内开着的一只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簪在平儿的鬓上。此情此景,温馨备至,回味无穷。平儿和宝玉的有生之年,一定始终记得这幅至美至艳的画面。可惜,曹师虽然也很浪漫,却始终恪守合理至上、现实至上。因此,根本没给读者留下任何想象空间,立即安排了一小段插曲,将这幅唯美画面破坏殆尽:“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平儿离开后,宝玉心潮起伏。原本自己从来没有在平儿面前“尽过心”,而平儿又是自己喜欢的那种“极聪明”、“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不能尽心深为恨怨。今天本是金钏儿的生日,自己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却没想到最后会发生凤姐泼醋大闹这样的大事件,更没想到因为这起事件,“竟得在平儿面前稍尽片心,亦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而歪在床上,心理“怡然自得”。
宝玉同学喜爱身边一切美好的事物。因此,能亲手服侍一次平儿,实为平生快事。另外,宝玉私服出门在水仙庵井台私祭的女孩子,曹师也在描写宝二爷心理活动的时候,一并带出了谜底:跟大家猜测的一样,是金钏儿。
宝玉一边高兴,一边突然忽然想到“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想到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想到此间,宝二爷不由得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为看见袭人等都不在房内,因而“尽力落了几点痛泪”。“痛泪”一词,观察视角匪夷所思,能够对人物的外在、心理开展双重描写。宝玉眼中看到的平儿,其实就是平儿的真实写照。曹师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借宝玉的心理活动,对平儿的境遇进行点评。
宝玉起身以后,“见刚才衣裳上喷的酒已经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然后发现平儿的手帕子忘了带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了一会子闲话,掌灯以后才各自散去。”第四十四回的第四个场景,至此结束。
在这个场景中,曹师通过宝玉对平儿的照料,侧面描写宝玉精通闺房杂务,心思单纯,对“聪明清俊”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对“俗蠢拙物”深恶痛绝,很好地诠释了宝玉的风流和警幻所说的“意淫”。这个场景虽然是这起大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却又游离在事件之外,情节和文字别出心裁,也是全书重要的场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