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最后,曹师写道“黛玉一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着。”四更将阑,就是接近凌晨三点。按照《黄帝内经》的说法,秋天人们应该“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逆之则伤肺。”黛玉原本就身染嗽疾,入秋后又连续熬夜,身体亏损,病情日渐沉重已是必然。曹师借开篇这句话,隐晦地指出黛玉的病在持续向不好的方向发展。
随后,曹师直接用“暂且无话”快速转场,暂时放下黛玉身体状况这条线索,转而描写另一起标志着贾府进入“多事之秋”的大事件。全书由此进入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这一回的情节并不复杂,曹师只是围绕贾赦看中了鸳鸯,想讨鸳鸯做小妾这件看似简单、无足轻重的小事,对相关人和事展开描写刻画。情节虽不曲折,但人物众多、关系复杂,是《红楼梦》全书中非常精彩的众生相描述文字之一。
第一个场景:“王凤姐巧避尴尬事”,归入贾府气运线。
曹师先写邢夫人派人喊凤姐过去。凤姐“不知何事,忙另穿了戴了,坐车过来。”另外穿戴,以示郑重。邢夫人把屋子里的人都遣出去,悄悄跟凤姐说:“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量。”随后便说出贾赦因为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想要她作“房里的人”。邢夫人虽然嘴上说是件为难的事,心里却觉得这是平常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
凤姐比喜欢拐弯抹角,乍一听说这事,第一反应就是劝阻:“依我说,竟别磞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肯?”同时,又说起老太太早已因为贾赦上了年纪,仍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放在屋里,颇为不满。老太太说他“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嗑酒”,还说太太原本应该回避还回避不及,“反到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接着表明自己的态度:“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还说“老爷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现在比不得年轻,一旦闹起来,“怎么见人呢!”
凤姐这段话,说得犀利直接,虽然刺耳之极,但句句肺腑。以凤姐对老太太的了解,这事儿万万不能去做。曹师这种安排,极符合凤姐的性格。
没想到,邢夫人却不领情,甚至很不高兴:“大家子三房五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又说自己劝也未必有用,再说老太太也不一定就不答应,毕竟是自己“胡子养白了,又作了官的大儿子”讨要房里人,“未必好驳回的”。曹师用邢夫人的自以为是,再次彰显其无知愚昧。
邢夫人继续埋怨凤姐:“我叫你过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却先派上了一篇不是”,又说不是自己不劝,而是贾赦“那性子,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察言观色,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曹师借凤姐之口对邢夫人的点评,一针见血,精辟已极。凤姐见邢夫人埋怨自己,当时就明白自己“劝了也不中用”,连忙改口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又说琏二爷如果有一天“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下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就罢了,依旧拿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将心比心,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这一段文字,凤姐在曹师笔下见风使舵、颠倒黑白,最重要的是,还给出了不靠谱建议:“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人也带走,太太好和老太太说。”凤姐为了彻底摆脱这件事情可能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不计后果,不遗余力。
邢夫人果然憨蠢非常,听见凤姐这般说,“复又喜欢起来”。又说自己还是不放心,先要跟鸳鸯说去。凤姐心里暗笑,嘴上却一点没含糊,笑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作,到愿意作奴才丫头,将来赔个小子,就完了!”
凤姐一番口是心非的话,说得邢夫人眉花眼笑,“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心里其实一丁点儿也不看好这件事。她素知鸳鸯性格刚强,自己如果真的先过去了,回头鸳鸯要是同意,那也罢了,可鸳鸯要是不同意,保不齐邢夫人会怀疑因为自己“走了风声”,才导致鸳鸯“拿腔作势”不同意,回头再“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到没意思。”凤姐的心思转换虽然太快,但不得不说,她担心的事情有很大可能变成现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凤姐立刻决定要跟邢夫人一齐过去,不给自己留下跟鸳鸯独处的机会。曹师这段安排,煞费苦心,非常符合凤姐的心性。
为此,凤姐飞快地想出了“炸鹌鹑”和“太太的车拔了缝了”两个理由,力劝邢夫人“不如这会子坐我的车,一齐过去到好。”于是邢夫人急忙换了衣服,跟凤姐一起坐车到了荣府。凤姐马上又找了个“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来,过去作什么的,到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的理由,让邢夫人自己先过去。凤姐为了避免自己也被老太太骂,竭尽全力,终于成功摆脱了邢夫人。
第四十六回的第一个场景,至此以凤姐巧妙地暂时避开邢夫人带来的尴尬事而告一段落。在这个场景中,曹师通过二人的对白,生动细致地刻画了凤姐的心理活动,突出凤姐的精明、多智,观察敏锐,思维敏捷,擅长在事情变坏之前及时修正,避免自己遭受牵连。反观邢夫人,则鲁钝憨蠢,不仅缺乏自知之明,更缺乏基本的是非辨别、情势判断能力。二人对比,差距可谓天渊之别。这种对比技巧,虽然看似难度较低,但对比的过程和内容,都需要精心设计,以免突兀或重复。曹师在这个场景中运用对比技巧的总体布局和设计,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