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鸳鸯这里正跟袭人和平儿说着话儿,就看见她嫂子远远地走过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曹师给鸳鸯设计的这句台词,粗犷辛辣,颇有贾母风范。鸳鸯在贾母身边伏侍这么久,一举一动,都会收到老太太的影响。第四十六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六只眼睛看不见”,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个场景的名字,其实跟曹师文字中想要表达的主旨无关。这句话是曹师在这个场景中给宝玉同学安排的一句台词,不仅现场效果极佳,而且从事件发生的角度,将场景中出现的关键人物全部串联起来,在烦恼愁懑中,增添了一抹轻松惬意的亮色。
“说话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这里来了!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句话。”平儿、袭人都忙着让坐。鸳鸯的嫂子心里有事,嘴上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平儿和袭人都是人精,便“粧不知道”,笑道:“什么事儿这么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呢,嬴手批子打呢,猜了这个再去。”曹师这样安排,显然是为了突出袭人、平儿与鸳鸯的关系亲密,想要帮助鸳鸯脱身。
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鸳鸯懒怠敷衍,一看情绪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她嫂子显然没有这三人的眼力,没看明白现场的情况,还坚持让鸳鸯跟她过去,“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这句话看似平静,实则已是隐忍至极。可惜她嫂子毫无察觉,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罢,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曹师安排的这个对白,凸显鸳鸯嫂子的愚钝。既然鸳鸯已经知道她要说的事情,又是这种神情,她就该猜到鸳鸯对这件事情不仅毫无兴趣,还很愤怒。结果这位不仅没能察言观色及时发现鸳鸯的态度,还火上浇油,兴高采烈。所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曹师先写其可恨,再写其可怜,读者读来便不会再心生不忍。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那bi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话。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把我也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这一段,曹师写来胸臆舒展,酣畅淋漓。鸳鸯的动作、语言,虽然听来泼辣俚俗,但道理讲得非常通透。一番话道破了她嫂子竭力促成这件事情的本质。其中“好话、喜事”的谐音解释,在鸳鸯的盛怒文字中,隐藏了一丝诙谐,避免整段文字因说教意味过重而带来的滞涩呆板。
这段文字中,有一个细节可以很好地体现曹师那种对文字极致到变态的追求:“我若得脸呢”对比“我若不得脸败了时”,同样是说明两种情况的文字,句式文字偏要有所变化,曹师这种对文字精益求精的态度,实在令萧遥感叹不已。
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犯不着牵三挂四的。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两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这段文字,更为诛心。曹师为了让鸳鸯的嫂子这个角色彻底被读者唾弃,硬生生地扯上了身边的平儿和袭人。这种安排,不仅可以让她作为鸳鸯压抑许久的怒火的承受者、承受****然后消失,更借此点出平儿和袭人的尴尬身份。
袭人、平儿当然不会上当,毫不客气地对鸳鸯的嫂子进行了反击;“你到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老爷封了我们姨娘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接着力顶鸳鸯:“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同学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向平儿和袭人道歉致意,“他见我骂了他,他燥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她嫂子见此情景,“自觉没趣,赌气去了。”他嫂子走了,但鸳鸯的情绪还没过去,因此曹师又追加了一句“鸳鸯气的还骂,平儿劝了他一回方罢了。”这段小高潮过后,曹师才安排平儿问袭人“你在那里藏着作什么的?我们就没看见你。”
大家的情绪都平复了,才自然注意到这个问题。虽然是“巧合”,但仍然要合情合理。曹师笔下,不允许有任何突兀出现的存在。
袭人就说是自己是去惜春那边找宝玉,谁知迟了一步,说宝玉已经回家去了,然后自己就疑惑怎么路上没遇见宝玉,猜着宝玉去了林姑娘那边,结果又遇见林姑娘他们屋里的人,说也没去。心里正疑惑着,就看见平儿过来了,自己随便一闪,结果都没看见自己,再然后,就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袭人叙述的时候,曹师用了一句话“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见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看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读者也吃了一惊。这种情节设计,格外生动。曹师的想象力,确实无与伦比。
三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宝玉的出现,并不突然,因为刚刚袭人已经做过了铺垫。袭人先笑问宝玉从何处来,宝玉的回答,当然要与袭人刚刚回答的时间线完全吻合。曹师这种设计,有助于消除整条时间线上各种遇合的人为痕迹,让事件的发生看起来更加自然。
宝玉接着笑道“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腆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我好笑,原要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这段文字,尤其生动。“腆着头过去了”,栩栩如生,非常有趣。
“你出去了,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宝玉说完自己躲藏的过程,平儿就笑道:“咱们再找一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就笑:“这可再没了!”这时候鸳鸯已经知道刚才的谈话都被宝玉听去了,“只伏在石头上粧睡。”宝玉笑着上前推鸳鸯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这里的动作和语言,都是宝玉的真性情。“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平儿、袭人也都劝鸳鸯一起走,于是鸳鸯、平儿、袭人跟宝玉一起,四个人迳直进入了怡红院。
场景最后,偷听了三人全部谈话的宝玉“心中不悦,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第四十六回的第四个场景就此结束。宝二爷心里不高兴,一方面是曹师突出宝玉内心纯净,有悲悯情怀;一方面写宝玉是非分明、能够坚守原则。宝玉人品性格上的高洁,与经济仕途方面的孱弱,形成鲜明对比。曹师笔下的世界里,宝玉这种性格的人,很难融入社会。三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