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第四十八回最后一个场景,曹师写道香菱兴冲冲地拿着自己梦中新作找黛玉评判,结果刚走到沁芳亭,就看见宝钗正在跟李纨和众姊妹说自己梦中作诗的趣事。大家一抬头看见她,便争着要她作的诗看。然而,翻到第四十九回开篇,情境设定却变成了“宝钗命香菱拿了诗来,至潇湘馆中,见众人正说笑他,香菱便上前主动把诗拿给大家看”。同一件事,人设和地点都发生了变化。想来这是因为曹师“数易其稿”的时候,这两部分文字改动较大,出现了前后矛盾。作为转场场景,文字方面的冲突并不影响过渡效果。
香菱走上前笑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这段表态香菱看似说得轻松,实则已经是“孤注一掷”。
香菱“把诗递与黛玉和众人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精华欲掩料应难,迎字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u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
香菱先后提交了三首作业,第一首黛玉老师亲自点评,措辞不雅,打回要求放开胆子重写;第二首宝二爷客串点评,被指写跑了题,黛玉老师批评过于穿凿;到第三首,黛玉老师不说话,大家便已经交口称赞。三个版本,三种境界,香菱的入魔种种总算没有白费。为突出香菱的努力,曹师还特意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源自《西游记》的俗语。《西游记》是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另一部神作,其文学价值一直被魔幻志怪的光芒所掩盖,学完《红楼梦》,萧遥想再认真学习一下西游记里的小说技巧。
曹师安排大家最后总结道“社里一定要请你了”,完成学诗事件的伏笔设定。香菱仍然“心下不信,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这段文字,既写出了香菱的不自信,也暗示香菱分辨诗词优劣的能力还很稚嫩。从学诗之初的自信满满,到如今偶得佳句被交口称赞后仍“心下不信”,曹师笔下文字表现出来的,恰恰是香菱的进步。
“正说话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子并几个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至此,“香菱学诗”这条支线的过渡任务完成,《红》书由此进入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第一个场景,“宝二爷魔态复萌”,归入贾府气运线。
李纨听见下人禀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众姊妹齐聚,李纨在众人之中年纪最长,因此这种场合下,理当由李纨率先发话。
婆子、丫头们笑答“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合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迳去了。婆子交代得清晰得体。家里来了宾客,当然先要问清楚关系再禀报。
听见提到了自己和哥哥,宝钗便笑道:“我们薛蝌合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听见自己的两个妹妹也来了,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如何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宝钗这句话先告诉读者来人是自己的表弟薛蝌和他的妹妹,李纨这句话则有两个作用:一是说明来人不是自己的亲姊妹,二是帮读者提出疑问:他们是如何凑在一处的?
“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内,只见乌压压的一地人。”曹师照例先用一句话完成场面描写。然后,再展开说明为什么大家会凑在一起。
先写邢夫人的兄嫂带了女儿邢岫烟进京投奔邢夫人,正巧凤姐的兄长王仁进京,于是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由此自然带出邢岫烟的名字;“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这一句自然带出李纹、李绮;“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他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未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自然带出宝琴,以及入京的原因。“所以今日会齐了来投访各人亲戚。”----由这一句,再把镜头切回王夫人的上房。曹师这一段文字极其精炼,寥寥几句话,便将人物关系、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老人喜欢热闹,家里来了客人,贾母自然高兴,只要贾母高兴,王夫人便也高兴。贾母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爆灯花是吉兆,贾母这句话说得诚恳,亲戚们立时便觉得很是亲切。曹师笔下的老太太,掌控全场仍游刃有余。
“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拉家常、看礼物、留酒饭,来宾接待三步曲,一步都不能少。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子、每每叙离别之情。这种情形下,曹师必然要写黛玉的感受: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既写到这里,自然要跟上时刻关注黛玉的宝二爷: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曹师笔下,宝黛二人的情感历程,大多时候只能若隐若现,难以尽意。
安慰好黛玉,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到似宝姐姐同胞一样似的。”曹师在刚刚介绍宾客来访的文字中,没有介绍宾客的形貌,主要还是想要避免重复前文描写黛玉、宝钗刚刚进府时的描写逻辑。此时从宝玉口中描写来宾,更有说服力。
宝玉接着说道:“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如今你们瞧瞧去,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自笑自叹。
这一段文字,看似曹师描写刚来的宝琴等诸人出类拔萃,引得宝玉“又有些魔意”(袭人语),实则写宝玉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些浅薄,阅人仍旧停留在第一印象和外形样貌这样的初级阶段。
袭人见宝玉的行至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曹师以这句话隐晦地暗示袭人已经开始觉醒了“主权”意识。
“晴雯瞧了一遍”,回来嗤嗤的笑向袭人道:“你快去睄睄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到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晴雯眼高于顶,曹师通过晴雯的眼睛写出新来的女孩子精致漂亮,侧面佐证宝玉“一个赛似一个”的原话。
晴雯一句话没说完,“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了找宝玉”,因说到:“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作为发起人,探春十分关注诗社的发展壮大。宝玉首先质疑:“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
探春回答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曹师跟探春安排的这句话,一写探春做事仔细,二为新人入社扫清障碍。至于最后一句“你看看香菱就知道了”,则纯粹是曹师游戏文字,既回顾了香菱学诗,又伏笔大家入社。
袭人笑道:“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袭人对新来的女孩子有种隐藏得很深的质疑和不友善。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怎么样,连他姐姐并所有这些人总不及他。”探春的评价如此之高,显然出乎袭人的预料之外。袭人听了,又是咤意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睄好的去,我真要睄睄去。”老实说,曹师通过探春这句话表现出来的人物设定,也大大出乎萧遥的意外。宝钗、黛玉已经是万中无一、秀外慧中的美女,曹师此刻又安排更胜一筹的宝琴出现,且已名花有主、宝玉只能远观不可亲近。这种设定,多少有些不合情理。然而,如果我们换个视角,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探春的话,或许也可以看作是曹师特意对探春心理的深入描写。这句话表现出来的,是探春自视极高,自认不输钗黛,而宝琴是外人,因而可以强过自己。在心理学上,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
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探春这句话,更从贾母的喜好,进一步佐证自己的判断。一旁听了,宝玉喜的忙问到:“果然的?”暗示宝玉已经在疯魔边缘。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也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
考虑到篇幅,第四十九回第一个场景,暂到此结束。这个场景中通过侧面描写,简要介绍了马上即将出场的邢岫烟、薛蝌、薛宝琴、李纹、李绮五人的来历和形象,为后续诗社再起、新人入园完成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