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多久,宝钗宝琴两姊妹去往薛姨妈房里,湘云回去老太太那边,黛玉回潇湘馆歇息。第四十九回进入第四个场景:“黛玉落泪诉衷肠”,归入宝黛感情线。
宝玉因为刚刚在一旁看到黛玉和宝钗亲密互动而心生疑窦,便把黛玉找来,笑着说:“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也曾恼过,这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宝玉这句话问得十分小心,自以为聪明,实则呆头呆脑,心里的小心思,在黛玉面前一览无遗。黛玉一听见宝玉的问话,“便知有文章”,于是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话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梁鸿和孟光,是“举案齐眉”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孟光是梁鸿的媳妇儿,虽然长得吃藕,但慧眼独具,非常欣赏特立独行、高风亮节的梁鸿。在如愿以偿嫁给梁鸿之后,天天做好了饭,把盛饭的托盘举到眉眼处,侍奉梁鸿用餐。梁鸿并非大富大贵之人,他是东汉时期的诗人隐士,忧国忧民、不畏强权,长年隐居山林,晚年曾经给地主打工舂米维持生计。夫妇二人甘守贫寒,相濡以沫,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模范夫妻。
《西厢记》里这一段的原话是“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根前恶语伤人六月寒”。人们但凡对梁鸿和孟光有一点了解,就会知道从来只有孟光侍奉梁鸿,梁鸿接了孟光案,反过来“孟光接了梁鸿案”,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宝玉套用这个典故来问黛玉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委婉,但充分说明在大家的眼里,宝钗和黛玉此前的关系非常糟糕。
黛玉见宝玉问得拐弯抹角,禁不住也笑了。笑着说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黛玉不愧是玲珑剔透的林妹妹,“原问”、“他问”、“你问”三个视角、三个层次、三种问法,全都了然于心,所以很是称赞了宝玉一番。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宝玉同学虽然有些情痴,喜欢各色“一等一”清爽的美女,但对林妹妹始终一心一意,为了维护黛玉,哪怕把全部喜欢的女孩子都得罪一遍也在所不惜。所以,在宝玉看来,众人之中,只有自己才是始终跟黛玉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可没想到,黛玉居然能突然跟宝钗亲近起来。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读来竟然生出一丝落寞。
宝玉一开口,黛玉便知道宝玉想问什么。虽然曹师没有过多描写宝、黛二人之间的默契,但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宝黛二人彼此了解,早已心有灵犀。
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的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不必明说,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于是黛玉从自己说错了酒令开始,到宝钗探病、送燕窝、两人交心所谈所讲,全部“细细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宝玉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宝玉认真弄明白了事情原委,才放下了心。这句“从小孩儿家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同样来自《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曹师安排宝玉在此借用这一句,旨在表现宝二爷知道黛玉和宝钗真的互相交好,心情已经彻底轻松下来。这里曹师还不经意间表现出宝、黛二人旁征博引的文学功力,令人叹为观止。
两人一番说笑之后,黛玉接着说起宝琴,一下子又联想到自己却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形单影只,孑然独立,是黛玉心中始终难解的结。宝玉赶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宝玉同学虽然用情很深,但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劝说开解的语言总是很苍白,找不准关键点。黛玉“自寻烦恼”确实有,可惜宝玉同学始终找不到解开黛玉心结的办法。好在,自己的关心总算可以让林妹妹感受到温暖的心意。
黛玉抹着眼泪说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按照西医的说法,眼泪少了,是干眼症,原因很多,大抵是营养不良、维生素A缺乏、或者身患肺炎等症。用中医五行生克的观点,眼泪变少,就意味着阴虚火旺,肺经受损,肾脏运化水分的能力不足,恰恰与前文黛玉半夜题帕三绝后“五内俱焚,面色桃红”的伏笔形成呼应,暗示黛玉身体每况愈下。这一段文字互相印证,再次凸显曹师丰富的学识。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顶猩猩毡的斗篷过来,还传话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要下雪了,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第四十九回的第四个场景到此结束。
全书来看,这个场景充其量只能算作小插曲。曹师设置这条支线,主要原因在于刚刚大家跟宝琴等人见面的时候,湘云和宝玉猛然发现黛玉跟宝钗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异常亲厚,湘、宝二人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曹师必须找个机会,向二人分别解释钗黛关系变化的原因。所以,曹师才安排宝玉第一时间就跑来询问黛玉。至于湘云,由于跟宝钗一起居住,反倒不必再重复说明。
场景最后,曹师将人物关系捋顺之后,便以小丫头子的传话为引,由一场大雪写起,到众美斗艳、芦雪广诗社、割腥啖膻等等,渐次展开大观园内全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