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结尾,宝琴以自己曾经到过的各省古迹为题,写成十首怀古诗作为谜面,隐喻十件俗物。大家都觉得“自然新巧”,争着来看。全书由此进入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第一个场景“怀古十首大观园姐妹论考据”,归入贾府气运线。
宝琴写的十首怀古诗分别是:《赤壁怀古》、《交趾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桃叶渡怀古》、《青冢怀古》、《马嵬怀古》、《蒲东寺怀古》、《梅花观怀古》。这十首诗,是十处地名,也隐含了十起“历史”事件。分别是三国赤壁之战、东汉马援平定交趾叛乱、南北朝周颙出隐入仕、汉淮阴侯韩信、隋炀帝杨广、东晋王献之、汉王昭君、唐杨玉环、《西厢记》小红、《牡丹亭》杜丽娘。据后世红学家研究,这十首诗还分别隐喻了《红楼梦》书中的十位人物。
从这十起“历史”事件可以看出,前八起事件的人和事都经过历史考证,有据可查。但是后两首,却完全是杜撰的人物、虚构的故事。正是这两起“杜撰”事件,导致众姊妹发生了分歧。
首先是宝钗,《红》书中受儒家思想影响最深、最“传统”的人物角色。宝钗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的,后二首都无考据,我们也不懂,不如另作两首为是。”宝钗说得很含蓄,换个老学究,说不定就直接说“不合礼法,有伤风化”了。
黛玉立刻表态反对:“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无考据,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黛玉这番话,表面上看,是批评宝钗思维僵化,不知变通。实际上,却是暗暗为宝钗开脱。《西厢记》、《牡丹亭》这两本小传宝钗和黛玉都读过,宝钗还为此训诫过黛玉。此刻到了黛玉嘴里,就变成了“没看过书、不知底里,但见过连三岁孩子都知道的这两本戏”,通过这样的掩饰,大家就不会再深究宝钗是否读过这些小传,更不会去想是不是宝琴也读过?
探春立刻附和道:“这话正是。”探春也表态支持黛玉,非常罕见。这时李纨说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虽无考据,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弄出这个古迹来,以愚人的。”假造古迹,古已有之。探春和李纨两人的话,可以从侧面看出宝琴深得众人喜爱。人性的弱点,亘古不变。
李纨接着说道:“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到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那爱敬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识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李纨同学的这番总结论述,一锤定音。这毕竟只是两道谜题,没有必要上纲上线,只要大家喜闻乐见,人所共知,就是好谜面,不能因为这两处“古迹”出自“邪书”,就一棍子打死。李纨的潜台词其实就是,只要不是直接摘抄摘录《西厢记》《牡丹亭》,只要不是偷看禁书邪书,那就没什么关系。
在这个场景中,宝钗关注的是谜题不该引用《西厢记》、《牡丹亭》两部“邪书”中的人物,李纨和探春关注的却是有没有读过“邪书”。至于假冒的古迹,则是细枝末节,无伤大雅。
从大家关注点的不同,可以看出,宝钗关心的是人的思想,李纨探春关注的是行为外在。曹师笔下的宝钗同学坚持认为无论你看没看过邪书,都不能有自由和放纵的思想;而李纨和探春则认为,只要这个典故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没问题,只要不是自己偷看邪书得来的,行为方面不犯错误,就没有关系。
宝钗和李纨探春之间的差异,是理念和三观层面的冲突。宝钗讲究“本质”纯洁,李纨和探春则只要求能自证清白。这种差异,为后文三人之间不同的管理模式和事务处理方式,埋下了伏笔。
“宝钗听说,方罢了”。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不重要。睿智如宝钗者,自然会遵从大家的意见。曹师笔下,始终是一种多任务并行处理状态。对于宝钗同学的持续刻画,不会因为当前场景和主要人物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大家又各自猜了一回这十件物品,竟然全部都没有猜中。这种安排,是曹师简化笔墨、伏笔朦胧的技巧。凡事不必交代得十分清楚,随时给读者保留充足的想象空间,充分发挥读者的想象力。第五十一回的第一个场景,到此结束。
相比其他场景,这个场景比较独立,主要承接此前第五十回的结尾文字,将众姊妹齐聚煖香坞创制春灯谜的最后几个谜面继续写完,同时借此机会为宝钗和李纨、探春之间的个性化差异埋设伏笔。有人曾说这十首怀古诗,各自隐喻了一位红楼人物,萧遥认为这是《红》学研究的范畴,此处不再赘述。
曹师在写这个场景的时候,比较突出的点有三处:
第一处:写宝钗以伟光正的正面形象出现,要求宝琴把这两处来自“邪书”的谜面去掉重写。曹师以此暗示宝钗本人表里如一、严守礼防,对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不仅全无想法,甚至畏如蛇蝎,对自家妹妹同样要求严苛。
第二处:旁证黛玉和宝钗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黛玉对宝钗真心维护,不惜说谎也要帮宝钗开脱看“邪书”的嫌疑。暗示在读者的视线范围之外,宝钗曾经多次与黛玉私下来往,已经建立起牢固的情感纽带。
第三处:潜台词或者台词背后的意义。探春的台词,大抵相当于吃瓜群众,只为附议表态,理解或许未必如深刻。李纨的台词,有理有据,内容相当充实,是曹师借李纨之口,表达自己对于谈论人物必须“有史可考”、“有据可查”这种风气的不满。
在曹师看来,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只要是人人耳熟能详、皆知皆识的事件和人物,就可以拿来研究、参考、引用、讲道理,至于事件和人物是否真的在历史上存在过,事件本身的外在影响是否积极健康,则远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重要。这种借人物内心活动和对白来表达作者思想的手法,也是《红》书中比较常见的技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