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因为刚被冷风一吹,如今又一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有吃碗正经饭。他这会子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麝月的台词传递出两层含义,一是暗示晴雯今天原本身体状态就不好;二是晴雯对于自己的身体有点大大咧咧,根本没把可能生病这事儿放在心上。
宝玉同学自从撕扇子事件之后,重新认识到晴雯的纯真可贵,因而对晴雯无比信任,现在的关切发自内心。宝玉问道:“头上可热?”这一连串的问候,不愧为最擅长照顾女孩子的宝二爷,心细如发。
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如花似玉的韶华,羞花闭月的容颜,却是爽直刚强的性情,三者集于一身的晴雯,在《红》书群芳中独树一帜。
说着,只听外间房中隔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宝玉方悄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罢,大家才各自入睡。
在这段既视感极强的转场文字末尾,曹师安排外间值宿的老嬷嬷直接进行干预,终结了晴雯、宝玉、麝月之间的小插曲,既可节省笔墨,也满足了节奏控制的需要。第五十一回由此进入第五个场景:“病卧煖阁晴雯遭遇胡庸医”,归入贾府气运线。
第二天起床,“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办了家去养息。家里总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来,悄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宝玉的关切,溢于言表,内容也很丰富。
先说“快不要声张”,是要替晴雯保守秘密,以免太太知道后,赶晴雯回家养病。曹师在这里没有笔下留情,直接暗示王夫人自私冷漠,对下人严苛无情,继续为后文设下伏笔。
接着说“家里总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宝玉显然对晴雯家里的情况比较了解,但言谈之中,却只字不说别人家不好,只说条件不如怡红院,可能不够煖和,避免晴雯多想。
场景最后一句,宝玉安排晴雯“在里间躺着”,自己悄悄出去请大夫来,则是表现宝玉待人一派赤诚,表里如一。
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晴雯虽只是个大丫头,平时也很少有机会表现,单仅凭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晴雯在袭人的强项上,丝毫不比袭人差,后文还有更多类似的暗示。人有我有,人无我还有。晴雯是宝二爷身边,最被外界低估的女孩子。
宝玉同学虽然照顾女孩心细如发,但这段文字也透露出宝玉关心则乱的情况下,处理具体事务稍显鲁莽,考虑问题不够周全,所以,显然不是经天纬地的将帅之才。
宝玉听晴雯说的有道理,便唤了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怎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瞧瞧他,别回太太了。”宝玉这番话总算抓住了重点:现在少爷我身边人手不够,不能再赶人回家了。正是这个理由,解决了晴雯病卧大观园的程序合规性。
老嬷嬷去了半日,回禀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宝玉身子要紧。”去了半日方回,显然李纨这位大奶奶心理斗争了好久,既不想承担留下晴雯的责任,又担心宝玉身边果真少了晴雯,出现照料不周的问题。晴雯在煖阁里面只管咳嗽,听见这句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争强好胜,心比天高,正该如此表现。
虽然老嬷嬷传回来的这番话冰冷无情,但换位思考一下,李纨的做法并不算过分。只不过晴雯心气高,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受不了李纨的这种腔调。老嬷嬷转述的这番话和晴雯的反应,都是曹师掌中的刻刀,《红》书中各级线索纠缠交错,曹师笔下的每一个字,都能具体落实到某一条线索,或者完成对某个人物或场景的再次刻画。
“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习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宝玉对女孩子的照顾,无微不至;晴雯的火气,也确实很大,竟真的需要宝玉“按”住。
正说着,“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时屋子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了这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两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通过太医眼中所见,描写晴雯的指甲,是曹师常用的描写手法。三百年前的女子也染指甲、留指甲,足以证明人类千百年来的审美原则,鲜有变化。关于晴雯的指甲,后文还有重要交代,此处的细节描写,是很重要的伏笔。
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太医方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是近日时气不好,竟算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饭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虚弱,偶染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这位胡太医真实水平不论,言行举止,倒是丝毫没有逾矩。另外,虽然方子开得不咋样,但这番话说得却颇有大家风范。在没有度娘的时代,曹师涉猎范围之广,确实令萧遥高山仰止。
太医说完,便随婆子们出去。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太医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子,就在守园们的小厮们班房内坐了,开了方子。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说。”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胡太医这段彰显智商的对白,为后文的虎狼药方找到了合理解释----连方才接诊的病人是小姐还是爷都分不清楚,可见这位胡太医真心医术堪忧。
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病的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着方子就走。豪门大院、深闺重闱,事情大抵坏在下人们身上。贾府的这位老嬷嬷对初次见面的太医也能毫无顾忌、口无遮拦,显然平时早已习惯了在背后嚼舌头、说主子闲话。这也是贾府治理不力、对下人疏于管教的明证。第五十一回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