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个场景中,宝玉中途离席,跟贾母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人好生跟着,结果只有麝月、秋纹和几个小丫头子跟随宝玉离开,曹师则继续写宴席场面,暂时把宝玉这条支线抛开一边。到这个场景,曹师才又暂时脱先筵席和赏戏场面,转回头去写中途退席的宝玉。
宝玉“一迳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们偷空儿饮酒斗牌。”这段转场文字,清空了宝玉身边的无关各色人等,同时为后文设下了“管茶的女人们”这个伏笔。第五十四回由此进入第二个场景:“善解人意宝二爷过门不入怡红院”,归入贾府气运线。
宝玉来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华灯初上的时刻,却不闻人声,显然元宵之夜,个个皆有去处。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麝月一直老成持重,如今也童心闪现,可见宝玉同学的影响力。
“于是蹑足潜蹝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对面和一人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一幅轻松惬意的秋闺夜卧图。宝玉只当他两个都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的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偏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到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彀看着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鸳鸯和袭人同病相怜,鸳鸯尤甚,连父母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在这一点上,鸳鸯很羡慕,也替袭人觉得安慰。袭人对鸳鸯的心情感同身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对王夫人赏下的银两,更是感激不尽。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悄向麝月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了,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净净的说一会儿话。袭人正一个闷闷的,他幸而来得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曹师特意安排宝玉说出这段话,主要为了表现宝玉善解人意,知道体恤袭人。
宝玉便走过山背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来,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这一段写宝二爷的少爷做派:正走着路,说停下小解就停下,完全不顾忌丫鬟小丫头子的感受。反观下人们,就必须要自觉“背过脸来”,更要提前做好洗手准备。同一个场景中,主子宝二爷和贴身丫鬟丫头们迥然各异的表现,衬托出曹师所处时代,主子和仆人之间森严的地位天堑。
宝玉这边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婆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你们大呼小叫,仔细唬了他。”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便已到跟前。麝月便问媳妇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告诉麝月,这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东西。”这个场景竟写到这里,终于跟上一个场景最后贾母吩咐给袭人和鸳鸯送果子、茶馔、点心吃形成呼应,时间线暂时重合。
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秋纹的玩笑,半真半假,甚是有趣,同时暗示这些丫鬟们时常听戏看戏,对于曲目内容非常了解。由秋纹接口搭话,顺势引出宝玉的吩咐,更显情节生动。
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盖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这一段文字,虽然曲折,却仍然是写宝玉的少爷做派和王霸之气,连带着身边的下人也高人一等一般。
宝玉看了看,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秋纹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
走远之后,曹师安排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到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到说你们连日辛苦了,却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狠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代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这一段仍写宝玉对下人体贴宽厚,不拘小节。
几个人一面说,一面来到园门。那几个婆子虽然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亭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
两个小丫头很有眼色,早早跑去准备好了这些家什,专等宝玉洗手。
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冰水?”这里一个“忙”字,表现出秋纹细心,对自己的身份和任务非常清楚,生怕宝玉直接过去洗手,再受了寒气。
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啊,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道:“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取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
曹师将这段文字放在一起,格外有趣。宝玉的小丫头子先是被秋纹批评,然后“叫屈”喊秋纹作“姑娘”,接着又被送水的老婆子喊“哥哥儿”,还被嘲讽“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可不是小丫头,不为所动:“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到了洗手。”
那婆子回头看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道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秋纹这两句话,说的极有道理。显然宝玉身边的丫鬟们,每一个都优越感十足。
那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是姑娘来。”婆子的表现,无可厚非。宝二爷身边的人,自带光环。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洗,也沤了,跟进宝玉来。沤子,就是古代人用的护手霜。冬季洗手之后,涂抹“沤子”,可以有效保持肌肤油润,防止皲裂。古代豪门的生活,确实远远超出了今人的想象。
宝玉回转怡红院,原本是不放心袭人,结果回去后发现鸳鸯正跟袭人一起聊天,所以才过家门而不入,直接返回了夜宴主会场。第五十四回的第二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