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婆子正欢声鼎沸,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来。第五十六回由此进入第五个场景“江南来客宾主笑谈自家宝玉”,归入贾府气运线。这次转场看似普通,实际是非常重要的故事线切换。
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各色宁绸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缎十二匹、上用纱十二匹、上用各色绫四十匹。李纨也看过,便说道:“用上等封儿赏他。”曹师没有直接写甄府的实力,但送给贾府的礼物,却全部是特供皇帝使用的绫罗绸缎。仅从这份礼单,就可以表现出甄府的综合实力丝毫不弱于贾府。礼单的处理环节,曹师先安排探春接过礼单看罢,又安排李纨再看一遍,并吩咐封赏来人。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李纨、宝钗、探春三人的分工各有侧重,迎来送往、接待封赏等相关事务,还是以李纨为主。曹师通过这种条理清晰的暗示性文字,尽量高度还原现实生活,引领读者快速代入情境。
因又命人去回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李纨先派人禀明贾母,老太太对甄府的行事作风非常了解,也非常重视这次甄府来访,因此把李纨三人全部喊过来作陪。
贾母因说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要紧。”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那四个女人都上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迟。老太太见多识广,贾府与甄府又是世交,因此对甄府的行事作风非常了解。果然贾母的话还没说完,下人们就禀报说甄府派了女人们来请安。曹师于是又从贾府诸人的视角,描写甄府来人衣着穿戴的总体感觉“皆比主人不甚差迟”,侧面印证甄府的综合实力与贾府相当,为后文甄府宝玉傲娇登场设下伏笔。
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虽然来访是客,但毕竟来人只是甄府的管家婆子,因此能在贾母面前坐在脚踏上,已经是高规格礼遇。甄府的婆子们十分注重礼仪细节,必要等宝钗等人坐好,自己才肯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先令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好。”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
贾母的问话,既是长辈对来访晚辈的家常问候,也为了打消读者的疑虑。在萧遥看来,甄府来访这一段非常突兀。曹师需要给读者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如果从当时的交通及通信情况来分析,这种亲友突然出现的桥段,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一个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微信短信的慢享生活年代。
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四人回道:“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都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贵,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谈话话题从家眷说起,暗示贾母人情练达会聊天。这一段文字,原本只为引出甄宝玉,但曹师为了还原真实情境,硬是先要曲曲折折地描写甄府姑娘们的婆家与贾府交好,又安排老太太称赞甄府二姑娘,最后更借贾母之口道出两家关系亲密。至于“二姑娘并不自尊自贵”,需要与前文“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结合来看。曹师在这里暗示甄家有两名女子深居皇宫大内甚至相伴君王之侧。显然,就当下而言,甄府所享皇家恩宠尤在贾府之上。
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念书了没有?”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狠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们那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道:“因老太太当做宝贝一般,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
这是甄府的宝玉在书中首次出场。曹师通过婆子丫嬛们的视角,备述自家宝玉各种顽劣,由此与贾母引起共鸣,也与读者形成共鸣。
贾母笑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狠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到似曾有了一个的,只是十来年没进京,都记不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
不得不说,到了贾母这个年纪,对于隐藏在甄府突然到访事件背后的原因,贾母已经不需要再费心猜测。老太太感兴趣的,是甄府居然也有个跟自家宝玉一模一样的宝玉。因此,忙不迭地,要把自家宝玉召唤上前。
众媳妇丫嬛答应了一声,走进来。贾母笑道:“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宝玉来了,被贾府下人们“围着”,送进了贾母的屋子。曹师从一个侧面,先简单描写贾府宝玉的娇惯和金贵。
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忙笑问好。甄府四人的反应,看得出贾宝玉与甄宝玉果然模样相仿。宝玉对四人的问长问短、拉手亲热,笑颜以对,更是从侧面印证后文贾母对两个宝玉的评价。
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的孩子们最养的娇嫩,除了面上有残疾、十分墨丑的,大概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贾母显然对甄府宝玉与自家宝玉一个模样,很不满意。从心而论,自家的宝玉必定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人之常情。曹师描写人物的落笔之处,必定来源于生活实践。
接下来,曹师从来宾的视角,描写贾府宝玉。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是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比我们的却好些。”贾母忙问:“怎么见得?”
“性情好些”,是甄府婆子们对贾宝玉的第一印象。正是由于这种印象,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甄府四人的话还没说完,李纨等忍不住笑了,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的。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紧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紧礼数,也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爱,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由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
老太太这段说辞,完美解释了宝玉们为什么能被娇纵到如此地步。读到这里,读者们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可卿大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水溶的惊艳亮相,想起贾政带领众门客初题大观园时,宝玉的才情四射。“与大人争光”,就是两府宝玉娇纵的资本。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事。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还都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甄府四人,对贾母的话进行了补充。宝玉们“无人见了不爱”,任性、花钱、逃学等等,不过是小孩子的“常情、常事”,通过挨打,都还“治的过来”。最难处理的,是“天生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令人无从下手。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安毕,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来,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回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关于两府宝玉的话题,写到这里只能算是浅尝辄止,曹师也没有一次就把人物说透的打算。因此,说到一半,就安排“王夫人回来了”,进来向贾母问安,给贾母捧茶,并带着甄府四人向贾母告辞,去自己的住处,接着聊了一会子天,又打发他们回去。第五十六回的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