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到紫鹃说出“明年家去”的话,吃了一惊。第五十七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闻离讯宝二爷失魂落魄,归入宝黛感情线。
宝玉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明明是信口开河,紫娟却说得有板有眼。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宝玉嘴上在笑,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发虚。问这些问题,只不过盼望着能从紫鹃口中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回答。曹师设计对白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到人物的心理活动。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与亲戚,落人耻笑。”
紫鹃虽然只是名丫鬟,却思路清晰、言谈流畅。这种表现,果真应验了凤姐的话----贾府的丫鬟,也比外头人家的小姐强。曹师将紫鹃的冷笑、层层递进的分析、强烈的反问语气等组合成犀利的文字武器,狠狠地冲击着宝玉同学脆弱的心理防线。
紫鹃继续说道:“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总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候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将你送他的也打点在那里呢!”
但凡说谎,须得真假相间,才更有说服力。紫鹃的这番话,林家有人来接、或者贾府送去这事儿无法验证,并不能引起宝玉的恐慌,但最后“收拾归还两人小时候互送的东西”这事儿,可操作性极强,而且正是紫鹃可以独立完成的工作。在宝玉看来,这句话的可信度达到了99%以上。因此,宝玉的心理防线轰然崩溃。曹师循序渐进积累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所谓晴天霹雳,也不过是这种效果。紫鹃看他怎么回应,只见他总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到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假如时间可以停驻,晴雯没有在这个时间赶来,假如紫鹃和宝玉有充足的时间,把问题说透,那么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可惜,根据热力学宇宙法则,“熵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因此,已经发生的事件所导致的后果,不可逆转。于是,宝玉宝二爷,悲催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面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身子被风吹了。晴雯和袭人都不是医生,此时看到宝玉的状况,只能判断出宝玉疑似着凉感冒。这正是塑造人物所必须的行为合理性表现。
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了茶来,他便吃茶。
这种失魂症状,由纯心理因素引发,由不得众人无从判断。眼看着从疑似受凉发展到失魂落魄,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李嬷嬷,在这里的作用,仍然是曹师的眼睛和传达意图的嘴巴。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一摸,嘴唇人中上边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引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
李嬷嬷年老成精,是这一众丫鬟们的主心骨。她老人家一失态,必将造成连锁反应。曹师安排李嬷嬷出场的意图,正在于此。
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可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曹师笔下,怡红院中此时唯有袭人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还知道及时控制李嬷嬷的影响,侧面印证王夫人当初颇有识人之明。
李嬷嬷搥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捣床捶枕”虽然直白,但形象生动,效果奇佳,完美表现出李嬷嬷心痛无奈的状态。
宝玉同学当前的情况,属于心理疾病的范畴。对那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讲,这种病,根本就是新鲜事物。加之宝玉同学又是极度敏感、心理脆弱、平素最容易犯“呆病”,因此,李嬷嬷出现误判,情有可原。然而,因为这次误判,连锁反应已经发生。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忙至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扶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了,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些什么?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袭人头脑很清醒,听晴雯一说,就知道这事儿跟紫鹃脱不了干系。这次袭人来到潇湘馆以后的举动,完全是怡红院女主人的派头,直接无视黛玉的存在。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恰恰是人物刻画最合理的设定。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会,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袭人的话,并没有刻意夸大。毕竟,人们总是会对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事物产生恐惧。曹师只不过真实还原了袭人的行为。
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咳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大家都对李嬷嬷无比信任,因此,谁都不曾质疑过李嬷嬷。黛玉本来体质孱弱,被袭人传来的这个消息一刺激,原本渐渐稳定的病情立即反复。这段文字中,曹师对黛玉身体情况的描写,文字高度凝炼,场景合情合理,令人印象深刻。
紫鹃忙上来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搥,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紫鹃忠心耿耿,看见黛玉状态堪忧,立即上来搥背照顾,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天,第一句话,就是冲着紫鹃发脾气;让紫鹃直接用绳子勒死自己算了。这一段文字,同样高度还原生活,读来临场感十足。
袭人听到紫鹃的辩解,立刻发现了希望所在,指出宝二爷“那傻子”,“每每顽话认真”;黛玉也从袭人的话中,听出了希望,赶忙让紫鹃去宝玉那边解说,说不定宝玉能接着醒过来。这一刻,被寄予厚望的紫鹃,赶忙下了床,跟着袭人一起来到怡红院。
在曹师笔下的世界中,此时紫鹃和袭人都还在路上匆匆前行,怡红院里宝玉继续失魂落魄,潇湘馆内黛玉伏在床上心焦如焚,一切似乎都还尘埃未定,一切似乎又都还在孕育着希望。第五十七回第三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