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有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一个婆婆,大姑和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邢夫人想接岫烟出去住,所担心者,正是贾母所宽解者。曹师特意安排这个情节,就是为了能让岫烟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留在大观园。第五十七回由此进入第七个场景:“姑嫂谈心薛宝钗细说省俭解烦忧”,归入贾府气运线。
蝌、岫二人此前途中皆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从薛蝌、邢岫烟二人的终身大事只需薛姨妈一个念头,可知曹师笔下的那个年代,所谓爱情和两情相悦,大抵都是婚后才有可能产生的情感奢侈品。像宝黛二人这种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如果能有长辈成全,互结连理,必成一时佳话。可惜,看看薛蝌和岫烟的经历,就知道这事儿的难度有多大,希望有多渺茫。曹师特意把蝌、岫二人的这段文字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暗示宝、黛二人感情如果进一步发展,必然将要面对的困难。
只是岫烟比先未免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理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将心比心。有了婚约在身的岫烟,此时在大观园中,确实不比从前自在。在这段文字中,曹师对岫烟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说她“知书达理”,“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真性情,是曹师极为推崇的品格。由此不难看出曹师非常喜欢岫烟这个角色。上述文字中,曹师还不忘提了一笔同样率直本真的湘云,而湘云此时也正与宝钗住在一起。
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
这一段,曹师继续刻画岫烟。相比其他姊妹,岫烟显然出身低微,父母、六亲不靠,跟迎春住在一起,偏偏迎春又是个气量狭小、万事不主动、不观察的人,自己都照管不好,根本顾不上、也想不到还要照顾岫烟。这一段虽是写岫烟的际遇,其实也是曹师对迎春的刻写。
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到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
因为迎春处处不作为,岫烟境遇困窘,每每需要宝钗暗中接济,还不能让邢夫人知道。曹师这段文字一写岫烟擅长忍耐,从不多生事端,二写宝钗对众姊妹们热心体贴,以此旁证宝钗因何口碑威望俱佳。
如今却是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岫烟意外与薛蝌定下婚事,按照曹师的设定,是因为岫烟先相中了宝钗的为人,再爱屋及乌,认为薛蝌也不错。宝钗、岫烟关系虽已明确,但二人仍时常闲话、仍以姐妹相呼。这句话,既为接下来宝钗和岫烟的谈话预先做好铺垫,也进一步强调了岫烟其实也有心计,对事务形势同样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狠,你怎么到全换了夹的了?”
曹师要写两人交谈,却偏偏要通过黛玉穿针引线,主要是避免平叙直白。
二人路遇,宝钗方一开口,就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一个眼神,就知道岫烟的衣服不够保暖,与时令不符。同样是曹师对宝钗的不写之写。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宝钗不仅能判断出岫烟有事,更通过字里行间告诉读者,凤姐如今再度回到了工作岗位。
岫烟道:“他到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嘴里是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狠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到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二两一月银子还不彀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岫烟内向、善忍耐,众人原以为岫烟顶多是日子过得不舒心,谁都没想到,岫烟的日常竟如此艰难。曹师通过岫烟的处境,深刻地写出了迎春的生性冷漠、贾府下人的势利、以及内宅管理的混乱。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到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煎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弄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到都歇了心。你已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尖刺,狠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子女儿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别人说闲话,你打发小丫头子悄悄的合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贾府情况过于复杂,中间又掺合着宝琴的事儿,偏偏梅家又全家都在外地任上,宝琴必须等到后年才能嫁到梅家完婚。只要宝琴一日不完婚,薛蝌就一日不能娶岫烟。因此岫烟的处境,更加艰难。
宝钗这段话,处处为岫烟着想,并特地告诉岫烟,自己并不是因为跟岫烟变成了一家人,才会这么关照,而是从岫烟刚入府那天起,二人就一直是好姐妹。有了这层关系,宝钗再让岫烟有事说事,随时找自己帮忙,岫烟才不会像以往那么矜持。曹师笔下,宝姑娘智虑周全,全府无人能及。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微之处。”
玉佩虽小,能见人心。探春送岫烟玉佩,说明他对岫烟的处境也很清楚,但同样无力改变。曹师通过这些细微小事,对比刻画迎春、探春姐妹性情的不同。
玉佩的事情,还没有说完。宝钗表扬完探春,接着说道:“但还有一说,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一应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贵闲妆?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过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他们才是。”
这段话,才是宝钗真正想要表达的本意。富贵闲妆,除了花钱,没有别的用处。我们现在不比从前,要一色从实守分,该省则省。
这话,其实正中岫烟下怀。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曹师笔下,岫烟老实本分,心眼实诚得可爱。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的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宝钗心神耗费,全在事事替别人考虑,跟黛玉形成鲜明对比。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到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搧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子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东西倒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开的,也不觉红了脸一笑。
宝钗事事替岫烟安排妥当之后,又落实岫烟典当棉衣的去向,要帮她赎回。结果细问之下,才知道岫烟居然把衣服当在了自家铺子里。为避免岫烟尴尬,宝钗还开了句“人没到衣服先到了”的玩笑,岫烟心情放松之下,果然只是红了脸一笑。困窘之中,曹师特意安排的这个温暖的玩笑,是曹师调整总体行文节奏和读者情绪、角色情绪的独有手法,需要学者重点研读体会。第五十七回第七个场景,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