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
这一小段转场文字,细致具体。曹师以贾府众人的参与者视角,对大祭的过程进行了简短而完整的描述。第五十八回,由此进入了第二个场景“宝二爷对杏流泪叹息”,归入贾府气运线。
由于写朝中大祭的时候,多次提到贾府众人临时安歇的“下处”,因此,曹师又对下处进行了详细介绍。
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里,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
给老太妃守灵,荣府和北静王府赁下了同一座院落,太妃、少妃与贾母互相照应,可以看出两家关系非常密切。“同出同入”,也不避讳外人。曹师在这里突出所谓下处,不过是叙事的一种手法。曹师通过两家人同赁一处院落这种简单的设定,暗示两家关系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状,为后文设下伏笔。
外面诸事不消细述,曹师再次用一句话作为分界线,将本章余下部分转入贾府内宅事务的描写。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嬛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
主子们大多不在家,内宅管理松懈,濒临失控,因此服务质量一下子降至最低,甚至一些例行工作都不再继续。这种状况,一方面正是下人们正常的人性。
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挑衣拣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礼者多,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侵。
贾府引以为傲的家戏班子解散之后,教戏的老师们被辞退,女孩子们贾府让大家自由选择,结果十之七八选择继续留在贾府。然而,这些女孩子虽唱戏基础很好,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本事却差得极远,原本就需要多多用心,才有可能在主人们回来之前,迅速磨练提高。加上这些小姑娘戏班出身,心高气傲,得罪了很多丫嬛婆子而不自知,虽然因为都分在各房名下,暂时没人敢挟私报复,但这种情况,同样为后续的各种事件留下了隐患。曹师将这段文字安排在这里,一是自然过渡,二是预设伏笔。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蘭三人去往铁槛寺上坟。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转眼又是清明,这次曹师只是安排贾琏等人准备好了年例祭祀用品,并分别代表族中长辈,前往祭祀。宝玉病情还没好利索的设定,只是人物转换需要。避免情节切换时太过突兀。
宝玉吃过早饭,眼看着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俇俇,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宝玉在生活方面对袭人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因此便靸着鞋走出园子闲逛。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刨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曹师此处只用一句话,插空对大观园分包给众婆子料理后的情景,进行补充描述。文字篇幅虽短,但短小精悍。
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嬛等都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
湘云等姐妹在山石上观看,同样是人物切换的需要。湘云这句台词的设定,曹师重点表现她心直口快,想啥说啥,古怪精灵,在宝玉面前丝毫不避嫌疑,更可以直接拿生病这事儿取笑作乐。
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
这句递进表现宝玉跟湘云关系亲厚,对湘云另眼相看、极其宽容。
说着,宝玉便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湘云虽然爱闹,但还是很关切地提醒宝玉。这是曹师笔下湘云对宝玉的自发关爱,毫不做作。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花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到:“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这一段文字,宝玉看着“绿叶成阴子满枝”的大杏花树,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忽然若有所悟,越想越是伤心,竟然对着杏树流泪叹息起来。曹师笔下,宝玉的痴病呆性,总会不经意间发作,所思所想,均与众不同。
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到:“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儿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否?”
宝玉同学先由杏树联想到邢岫烟,再想到红颜易逝,心情抑郁之下,又看到雀儿飞来鸣啼,再觉其声韵,于是又恨自己不能有公治长的本领,无法问他明年是否还会再来与杏花一会?宝玉同学的有感而发,跳脱发散,空灵纯粹,不沾一点市俗,读来有一种莫名的凄美。第五十八回的第二个场景,到此结束。
最后这段描写宝玉心理活动的文字,错落有致,构思精巧,是中国古代诗词中常见的比兴手法,尽显曹师的浪漫主义情怀,非常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