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给芳官使了个眼色,芳官心领神会,“粧头疼”骗过了袭人,得以继续留在屋里跟宝玉作伴。第五十八回由此进入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场景:“水落石出宝二爷细说真情”,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曹师只用三个“如何”便将前情介绍完毕,文字极简,效率极高,显然是为了快速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力求快速进入正题。这种节奏设定,很容易带来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
宝玉说明原委,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
芳官听说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有些出乎意料。藕官祭拜时,发自内心的悲切真情,读者和宝二爷都感同身受。照理说,此时芳官应该心有戚戚焉。然而,曹师给芳官的设定却是“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曹师通过这种矛盾的表现、乍一看很难捉摸的体验,进一步调动读者和宝玉的好奇心。
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是应当的。”芳官说出菂官来,宝玉没有意外,显然知道菂官是谁。曹师之所以安排宝玉说二人是“友谊”,当然也是刻意而为,以便为芳官接下来的话语,做好震惊和出人意料的氛围铺垫。
在萧遥看来,曹师这一段安排,稍显刻意,并且跟宝玉同学的聪敏心性不符。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痴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作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作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芳官这段话比较长,为了便于分析,萧遥将其根据语境分为两个部分。前面这一部分简单描述前因和事实。两个女孩子受曲文排场和温存体贴之事的影响,你恩我爱,日久生情。接下来,曹师又写藕官现在的生活状态:补了蕊官,“一般的温柔体贴”。
“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心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而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而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
芳官年纪还小,因此转述藕官、菂官二人情形以及菂官的话语时,只看见了“又疯又呆”,看见了“好笑”。曹师这种设定,与芳官的年龄和阅历吻合,更进一步压抑了读者的情绪,为后文宝玉的评论造势,并留出了情绪起伏的空间。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菂官所为、所言,正与宝玉梦想而不曾得的痴情种子人设全面契合。“呆”话、“呆”性,虽然写的是藕官,其实却是宝玉的写照,因而心有戚戚焉。
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曹师通过宝玉“忙拉”芳官的动作,以及托芳官传话的举动,生动刻画出宝玉对藕官的惺惺相惜。
芳官问何事,宝玉道:“已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已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却不知只以诚信为主,即值怆惶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为祭,便是神鬼,皆是来享的。
这一段篇幅也比较长。萧遥仍然按照曹师的设定,将其拆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宝二爷关于拜祭的思想总纲:只以诚信为主……只以洁净,便可为祭。接下来,曹师再安排宝玉进行举例具体说明。
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供一钟茶,有新水便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已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
宝玉同学这段评论,是曹师的心理写照,也是《红楼梦》全书的精髓之一。“愚人原不知”一段,堪称惊世骇俗。然而细细品读,读者就会发现曹师所写,字字珠玑。“只以诚信为主”、“只以洁净便可为祭”、“只要心诚洁便是佛”,种种言论,于虔诚中暗含诱导,几乎所有认真精读的读者都在不经意间,受到影响,进而被引导着得出结论:“凡祭祀事,应秉持只在敬、不在虚名的原则、不必拘泥于形式”。曹师这种通过讲故事来引导读者心理,进而引发行为变化的能力,堪比佛家典籍,细思极恐。
写完这段文字,曹师没有继续交代跟芳官谈话的细节,而是就此收住,以一句一时吃过饭,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完成回末场景切换。第五十八回,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