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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①政老爹怒发冲冠

第三十二回最后一个场景,宝钗再次回到王夫人屋内,跟王夫人联手善后金钏儿的身后事宜。贾宝玉这时趁机从屋里逃了出来。刚刚自己被父亲喊到前面见过贾雨村,一回来就听说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五内俱伤”,正伤心之际,又被母亲教训了一番,心中越发茫然。曹师就在宝玉同学的六神无主中,展开了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画卷。

这一回是《红楼梦》全书又一个冲突急剧爆发的高潮段落,也是群像描写最精彩、情感刺激最强烈的章回之一。总共可以划分为四个主要场景:“贾政冲冠一怒”、“宝玉挨打”、“王夫人救子”、“贾母训子”。这四个场景串联起来,描写了同一起事件的完整过程,是贾府气运线的重要转折点。

第一个场景:贾政冲冠一怒。曹师通过层层递进、持续施压的手法,重点描写政老爹的怒气从无到有、怒气值激增、再到爆表的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怒气从无到有。

金钏儿投井,王夫人是“罪魁祸首”,宝玉同学却是始作俑者。佳人音容宛在,却天人永隔,宝玉心中的愧疚、失落、痛惜可想而知。曹师只通过“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寥寥几个字,就描绘出宝二爷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样子。

在这种状态之下,宝玉同学“方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曹师这种笔法,生动之极,凑巧之极,合理之极。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

“站住”两个字,写尽了父亲的威严。萧遥小时候跟哥哥在院子里淘气,每次被下班回家的父亲看见,听到的也必定是这两个字。以至于现在看见这俩字儿,都有战战兢兢的感觉。

宝玉同学“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傍站了”,读来身临其境。

贾政先训斥宝玉刚刚见贾雨村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见了面又“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葳葳蕤蕤”,这会儿“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又“嗐声叹气”,质问宝玉“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爱之深,责之切。贾政原本对儿子寄予厚望,而眼前的臭小子明显不在状态,贾政老爹当然要弄明白。不成想,宝玉虽然平时“口角伶俐”,但此时一心感伤金钏儿之死,“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陨”,竟然没听见贾政的训斥,“只是怔怔的站着”。这种过分出格的表现,让本来也没想怎么样的政老爷,平添了三分怒气。

第二层,怒气值激增。

贾政三分生气,正要说话,曹师就安排传事人进来禀报,说忠顺亲王府中来人,要见老爷。贾政心想:平时大家关系不好,从不来往,为啥子突然打发人来?于是赶紧指示招待来人客厅落座,自己急匆匆出来接待。

来人只是个王府的长史官,官职不高,架子很大,语气强硬,丝毫不留情面。曹师精心设计的这段对白,将长史官的语气、神态刻画得清晰可辨,生动鲜活。“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老大人若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承情,且连下官辈亦感恩不尽。”这话说得极重,贾政“抓不着头脑”,只好陪笑相问。长史官于是说出王府里有一名皇宫里赐出的名叫“棋官”的伶优失踪,听人说跟你家公子“相与甚厚”,因此过来贾府寻访,务须带回。还说您家公子实在不舍得棋官也行,就请老大人单独给皇上写个奏章,求皇上转赠给贾府。曹师笔下,这位长史官气势汹汹、飞扬跋扈、咄咄逼人。

贾政被长史官阴阳怪气贬损一番,心里又惊又气,急忙命人喊来宝玉对质。宝玉唬了一跳,开始还故作不知情,更哭着掩饰。结果长史官慢条斯理地说道“既说此人不知为何如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同学顿时被“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只好说出了蒋玉菡在京东郊外紫檀堡买房之事。长史官这才撂下一句狠话“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少不得还要来请教”,随即扬长而去。

贾家自从荣、宁二公立府至今,何曾被人如此上门欺辱过?这头一遭,居然是因宝玉而起,贾政“此时已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长史官出去,一面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贾政本来就已经带了三分火气,再加上儿子与伶优鬼混被抓到真凭实据,还被长史官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地威胁了一通,政老爹这时已动了真气,情绪到了爆发的边缘。

最后一层,怒气值爆表。

萧遥此前在“林妹妹不说混账话”一节中说过,宝玉同学的本我意识还完全没有觉醒,人生规划、见机行事等入世能力,甚至远不如最不受人待见的贾环同学。接下来,曹师重点表现环三爷的借势能力。

贾政送长史官走后,才回身,忽然看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子一阵乱跑,本来正一肚子气恼,没处发泄,便喊身边的小子们“快打,快打”。贾环这时本已“吓得骨软筋酥”,但突然发现父亲盛怒,便直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乘机”说自己本来没想跑,结果看见一个投井死人,“头这样大,身子泡得这样粗,实在可怕”,所以才跑了过来。

曹师用了两个“这样”,生动再现了蔫坏的贾环同学连说带比划的情形,台词设计之妙,堪称神来之笔。贾政听了贾环的话,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惊讶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来。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这一段话,曹师借贾政之口,痛陈金钏儿投井一事对贾府气运的影响。同时衬托贾政善良天性,既能主动揽责,也明白此事恐为祸乱之端。

贾政喝命身边小子去喊管家,贾环同学这时又上前拉住父亲袍襟,“贴膝跪下”,说“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会意,让小厮们回避,贾环才狠狠在背后插了宝玉同学一刀,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谁知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撇开贾环本性阴损不谈,这种见机行事、时刻准备对竞争对手施以精准打击的手段,实在高出了宝玉同学不知道多少倍。宝玉同学如今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实在是侥天之幸。萧遥猜测一方面是因为这本书不是“宫斗”戏,另一方面是因为曹师通晓《了凡四训》,知道“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天性善良,也许就是宝玉的护身符。

贾环话还没说完,已“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我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了,寻个干净去处了此一生罢!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政老爹的怒气值,此刻终于完全爆发、爆表。

这个场景中,曹师层层递进,围绕贾政的怒气值变化,声、情、貌并重,辅以对环境变化、配角神情及动作的夹叙,营造出一种空前的紧张气氛。

这个场景最后,曹师把视角再度转回贾政,写他“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绳捆上!把各门都关了。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不得不说,父亲做到这个程度,贾政真的已经尽力了。他最大的问题,也许就是对宝玉同学的状态失察,对王夫人和内宅众人过分信任。贾政同学此刻同样没有意识到,属于他的因果,已经慢慢开始显露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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