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全书来看,第三十二回、三十三回的作用,就像是开启新篇章大门的钥匙。此前种种,均已在身后关上了大门,所有人都已回不到过去。忠顺王府长史官不请自来、金钏儿投井身亡、宝玉挨打,这些“大事件”依次发生,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后,贾府气运线的大趋势已经平静得太久。原本寄予厚望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有发生,那运势掉头向下,甚至像大A一样断崖式下跌,已成必然。
宝黛感情线方面,二人年纪渐长,心迹已明,而黛玉却病势已成。“金玉良缘”终于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袭人意外发现宝黛之间“唬的她魂飞魄散”的深情。一切的一切,都已箭在弦上,必须向前推进,也只能继续向前。
因此,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继续将各条线索向前推进,将整个《红楼梦》故事,带入新的阶段。
这一回主要包括五个场景:“宝钗赠药”、“黛玉感怀”、“袭卿进谏”、“题帕三绝”、“薛呆含冤”。
首先是宝钗赠药,归入宝黛感情线。
严格说起来,全书还应该有一条“二宝”的感情线,但考虑到从头至尾,宝玉和宝钗之间根本都没有上升到“动心”或海誓山盟这一步,因此,萧遥还是愿意把“二宝”感情线看作“二玉”感情线的旁支。
开篇先继续上一回,袭人等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去之后,来到宝玉身边坐下,心疼不已,“含泪”问“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这句话暗示宝玉同学以前也被老爷打过、骂过,只是从来没见狠心到这个程度。
宝玉自被打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叹息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狠,你瞧瞧打坏了那里没有?”曹师用“叹息”二字,重点表达宝玉同学内心的心灰意冷和自责。
曹师在宝玉挨打之后,照例没有开门见山、平铺直叙地写宝玉的伤势,而是分别从视觉、感觉、心理三个方面,对挨打的后果和“收获”进行旁证。
视觉方面,有两处描写。一处在前面的第三十三回,通过王夫人的眼睛,写宝玉小衣上满是血渍,身上从屁股到小腿,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另一处在这一回,通过袭人的眼睛,只见“腿上半叚青紫,都有四指宽的伤痕高了起来。”,接着写袭人咬着牙说:“我的娘,怎么下般的这么狠手!”,从侧面衬托贾政当时是真的怒了。
感觉方面,是这一回中,宝玉让袭人伸手进去,帮宝玉脱下内衣,中间“宝玉略微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这是曹师在宝玉被打后的第一次疼痛描写,没用一个疼字,却看得心惊肉跳。
心理方面,则是在这个场景中开始描述。先写袭人看到伤势,说“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这句劝诫,隐含伏笔,语言特点与袭人的性格高度吻合。
两人正说着话,丫鬟们报告说“宝姑娘来了”。袭人一看来不及再穿中衣,只好拿了床祫纱给宝玉盖上----曹师笔下,滴水不漏是一种习惯。这时候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了进来。先交代袭人如何处置伤口,如何敷药,怎样把热毒散开,又问候宝玉“这会子可好些?”
宝钗赠药、教袭人如何敷药,延续宝钗一贯以来的人设,“平易近人,博学多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宝玉听见宝钗问,忙道谢并让座。宝钗看他能睁开眼睛说话,状态比先前好,“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急速了,不觉红了脸,垂下了头。”语气与袭人如出一辙。
这一小段文字,是《红楼梦》全书中宝钗第一次露出小女儿态,是曹师从宝钗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的描写;宝玉听得这话“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然又看见宝钗“咽住不往下说”,更是“红了脸,低头只管弄裙带”。从宝玉的视角看宝钗,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一种姣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曹师短短几句话,写尽了身为女孩子才可能有的娇怯动人。
宝玉同学见此情景,心中大畅,早把疼痛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还想道:我不过是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瘟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戚呢!既有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总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这段文字,重点写宝玉疯魔情痴——只要众人都“怜惜悲感”就十分满足,自己哪怕“一生事业尽付东流、为此死了”也是心甘情愿、无足叹息。又写宝钗神态惹人爱怜,娇怯动人,以致宝玉同学顿感“可观可玩,可怜可敬”,甚至有点心动。对喜欢宝钗的读者来说,这段文字难能可贵。
宝钗转头问袭人事情经过,袭人就说出了茗烟的话。这种通过角色之间的语言互动来传递信息的手法,在《红楼梦》中很常见。宝玉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贾环陷害。紧接着听到袭人又扯上了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止住袭人说“薛大哥从来不这样,你们别混裁度”。
宝玉这番苦心,宝钗自是一听便知,便颇有些心心相通。宝钗心想“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又想你拦着袭人不让说,难道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德性吗?“素日恣心纵欲,毫无忌犯”,“当年为一个秦钟都闹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更加厉害。”只可惜,宝钗即便知道宝玉心地善良,却总是用世俗眼光来评判宝玉,而这评判的标准,偏偏为宝玉所痛恨。不得不说,曹师深谙造化弄人之道。
宝钗脑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笑着说:“你们不必怨这个怨那个”,然后分析宝玉挨打是因为“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又说薛蟠一向大嘴巴,一时不小心说出来,也不是有心调唆。因为自己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不会理论这些妨碍的小事。”通过这些文字,结合之前宝钗劝解王夫人的台词,两相比较,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原来宝钗极擅长言辞。与贾府另一位语言大师凤姐的伶俐泼辣不同,宝钗语言逻辑更缜密,语气更柔和,更有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袭人听宝钗说出薛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话造次了,再听见宝钗的一番话,更觉得“羞愧无颜”。宝玉同学听见宝钗这番话,则感觉“一半堂皇正大、一半是去自己疑心”,心里更觉得比以前还畅快。
袭人、宝玉二人各怀心思,还没等开口说话,宝钗已经起身告辞,出门前不忘嘱咐宝玉“好好养着”,“明儿再来看你”,还提醒袭人晚上别忘了敷药。等袭人送自己出院门时,又告诉袭人要劝宝玉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需要什么,就偷偷到她这儿来取,不用惊动别人,免得再有什么风吹到老爷“耳躲”里。交代完毕后,宝钗才“一回身去了”。
这一大段文字用心读来,有目不暇接之感。曹师在这里突然用大段的笔墨来描写宝钗楚楚动人的外表、温柔细腻的内心、精明干练的手腕、善解人意的语言,简直处处完美。连袭人送宝钗回来,也是“心内着实感服宝钗”。宝玉挨了一次打,自己还没怎样,宝钗的形象倒是瞬间高大上起来,这种安排,有点让人费解。
萧遥揣测,也许曹师安排这一大段文字,只是为了跟后文黛玉的探望行动和举止神情做对比。目的是为了让读者得出结论:哪怕完美如宝钗,在宝玉心里,也同样视若无睹,宝二爷心中,只有黛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