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十六回第七个场景中,黛玉和袭人正坐着聊天,却看见宝玉同学痴痴傻傻地回到怡红院,长叹着说出“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袭人就笑说“你可真真的有些疯了”。黛玉看见宝玉“如此形像”,就知道宝玉同学一定“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她也不便多问,只是跟宝玉说起薛姨妈过生日,同时传达了王夫人的旨意。第三十六回就此进入最后一个场景:“湘云伤别离”,归入贾府气运线。
关于宝玉同学的顿悟,曹师只用了一小段转场文字,就快速一笔带过袭人和黛玉两人的反应。文字虽极简,却另有深意。
在此之前,曹师已经投入大量笔墨在读者心目中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贾府众人,只有袭人袭卿,最了解宝玉同学的性情和习惯。然而,就在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重要时刻,袭卿却掉了链子,她居然笑宝玉同学“真真的有些疯了”。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样的观察视角,黛玉同学却能“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这种字里行间隐藏的对比技巧,曹师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浑然天成。
袭人笑宝玉“疯了”,当然不是真的觉得宝玉疯了,而是她无法理解宝玉的内心想法,更理解不了产生这些想法的原因,也不能对宝玉的情绪感同身受。这是身份地位、成长环境的差距,更是“三观”的差异。袭人跟宝玉之间,只是在生活起居、饮食习惯、兴趣喜好、喜怒哀乐等方面高度契合。曹师这段文字,残忍地继续将宝玉同学推向了“孤家寡人”的境地----阖府上下,知我者,惟林妹妹一人。
反观黛玉,她只看了一眼宝玉的“形像”,就知道他的问题来自哪儿,虽不便多问,却也并没有对宝玉的言辞和行为做出任何评价。黛玉只是赶紧岔开话题,帮宝玉分散注意力:今天“在舅母面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让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开解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乱出主意,更不是批评指责冷嘲热讽,而只需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表示理解,再帮他转移注意力。从这个角度来说,黛玉是贾府唯一在精神层面上,与宝玉高度契合的人。
曹师笔下,袭人和黛玉二人都很了解宝玉,都对宝玉满怀赤诚。人类的情感,原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曹师在那个年代,就能保持这种中立视角,难能可贵。从这个角度来看,后世著名的红玫瑰、白玫瑰之说,与《红楼梦》相比,尽显粗鄙、低俗。
宝玉听见黛玉的问话,就说:“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磞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要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甚至有点胡搅蛮缠。这是宝玉的孩童属性,也是真实的一面。
宝玉话音未落,生活层面契合度最高的袭卿连忙说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了头,吃盅茶就来,岂不好看?”从袭人如今的身份和立场来说,这番话入情入理,很好地落实了王夫人对袭人的要求,但几乎可以肯定,这些话不会对宝二爷产生任何效果。
为此,曹师没再让宝玉说话,而是安排精神契合度最高的黛玉同学笑着说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这句话,这句话才真正命中了宝玉同学的软肋,同时与前文形成呼应。
果然,“宝玉不解,忙问起什么赶蚊子”,袭人就告诉说昨天睡午觉的时候,宝钗宝姐姐过来坐了一坐。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宝玉同学思想转变如此之快,显然应全部归功于黛玉所说的那句玩笑话。从效率来说,精神层面的契合度,显然比老夫老妻式的生活式契合,更为重要。同时,曹师还不忘通过“亵渎”二字,再次表现宝二爷对女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欣赏和爱护。
“宝玉跟袭人正说着”,忽然看见“史湘云穿的整整齐齐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对于湘云来说,在贾府内居住的时光,总是幸福而短暂,离开大观园回到史府,她的人生立刻就会再次陷入晦暗,甚至人生轨迹都会因此受到影响。对于宝玉黛玉们来说,虽则家运有中落迹象,但府内生活质量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风花雪月,伤春悲秋,闲适无边。这种空间关系近在咫尺,人生境遇却天渊之别的对比文字,令人印象深刻。
场景最后,曹师重点写“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等“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点出湘云在家里毫无地位,以及对宝钗宝姐姐心理上的依恋。最后,再写“还是宝钗心里明白”,恐湘云受气,“因此到催他走了”。这种群像中,有理有据不着痕迹地突出个体的技巧,需要仔细辨析学习。
众人一直送至二门前,宝玉还往外送,这时“到是史湘云拦住了”,回身又悄悄嘱咐宝玉:“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些,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众人眼看湘云上车离开,方才进了园子。第三十六回八个场景,就此全部结束。湘云对宝玉的嘱咐,是无奈,更是希望,是晦暗生活中的光亮。
在《红楼梦》全书中,第三十六回同样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这一回中,贾府的人力资源成本总额测算方式初步公示;袭人的身份终于得到半官方确认;宝玉领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眼泪”;宝钗对宝玉刚刚升起的一点好感,被一句梦呓无情掐灭;宝玉同学的挨打风波,终于尘埃落定;贾府往事,由此进入相对平静和缓的欢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