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小君瞪着眼睛看着纸糊的天棚。
他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听奶奶说,别的小孩子小时候都是除了吃奶就是睡觉。
他小时候却经常瞪着眼睛一天一夜也不睡觉。
别的小孩子一天十几次的排泄。他是十几天才排泄一次,排出只有一点点,却憋得小脸通红。
他想着自己是挺好玩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连生打着呼噜,素珍也偶尔打两下呼噜。
秀兰和小凤在西里屋也睡得很沉。
小君悄悄的下了地,把圆凳子上的黄铜脸盆拿下来。
他把圆凳子搬到大柜前面,慢慢地爬上圆凳子,用手擎起了柜门。
柜门发出吱呀地一声响,在深夜里听来十分清晰。
连生的呼噜声突然停住了。
小君也停止了动作。
他听见爷爷唱起京剧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哇……,老臣劝阻……听从头哇。”
小君暗暗舒了一口气,进去大柜,盖上了柜门。
他躺在衣物上,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发硬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身边有个凉丝丝的躯体。
李枣出现在他身边,轻轻地说:“小君,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小君嘻嘻一笑,问:“小红枣,你的脚好了吗?”
李枣说:“哪能那么快好呀?我来谢谢你,我现在和妈妈在一起了。”
小君说:“你不用谢我。是爷爷和大爷,二爷,老爷帮你挪坟的。爷爷不让我看,把我撵跑了。”
李枣说:“我要谢谢的,就是你。妈妈说我修不成仙,她让我去转世投胎了。我听说转世后就记不住今生的事了,我可怎么能来找你呢?”
小君说:“你用力记,用力记,就能记住了。”
李枣说:“妈妈让我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这样,我就能记住一些了。”
小君问:“你要什么?”
李枣轻笑说:“我要你的脑袋,你能给我吗?”
小君说:“我的手,脚也没法给你呀。给你头发行不行?明天西沟老哑巴来给我剪头,我把头发都给你留着。”
李枣说:“可是,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小君说:“那怎么办呀?”
李枣说:“你身上有没有没用的东西给我一些。”
小君想了想,说:“我有一颗牙活动了,你给它拔下来吧。”
李枣也不为难他了,低声说:“小君,你弄些唾沫在舌头上给我吧。”
小君说:“这个可以。”
他聚集了一些唾沫,李枣用嘴吸了过去。
小君问:“够不够?”
李枣依偎在他的身边,轻声说:“够了,我记住你的味道了。小君,我要谢谢你。”
小君说:“不用啊,一点儿唾沫谢啥呀?”
李枣说:“可是,你的唾沫可不是一般的唾沫。”
小君奇怪地问:“为啥呀?”
李枣说:“我也不知道。妈妈说你不是一般的人物,让我尊敬你,不要违抗你。”
小君笑嘻嘻地说:“怪不得我今天打扑克总当皇上呢。”
李枣也笑了,说:“小君,我要走了。妈妈说会要求把我投胎在附近,你要在附近寻找我。如果我不记得你了,你要认出我才行啊。”
小君说:“你投胎以后,还是这个样子吗?”
李枣难过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永远都见不到了。天要亮了,我该走了。小君,你抱我一会儿,我很冷啊。”
小君伸手去抱她,却抱了个空。
他在柜里四处摸,到处只有软绵绵的衣物。
素珍突然打开了柜门,惊呼:“我的天哪,你什么时候进柜里的?”
小君说:“我都睡一觉了。”
素珍说:“你睡一觉了?还没缺氧?“
小君说:“什么是缺氧?”
连生在炕上埋怨地说:“你快把他抱出来吧。大柜怎么不锁上?”
素珍说:“我锁上啦,钥匙还在我腰上呢。小君,你是怎么打开柜门的?”
小君说:“我一打就打开啦。”
连生对素珍说:“你就是忘了锁。赶紧锁上吧,我得去放牛了。”
小君伏在被窝里,听见爷爷放牛走了。
奶奶又睡着了。
小君怎么也睡不着。他回忆在睡梦里和李枣说的话,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没和李枣说呢。
他觉得应该再和李枣见面说一说。
但是大柜已经锁上了,他是进不去了。
他爬起来穿好衣服鞋子,到门口看看,外面的天刚透出一点点光亮。
小君跑到李二爷家的大门口。
他刚进栅栏门,听见哗啦一声脆响。
他跑到房门口,看见李二爷家那唯一的一块玻璃窗被打破了。
小君跑进房间里,看见李二爷在昏黄的灯光下急促地喘息着。
李二爷看见小君,伸手抓挠着,说:“我……我……上不来气呀。”
小君心里害怕,但是努力着平静地说:“李二爷,我想进你们家的柜子里。”
李二爷继续伸手抓挠着。
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支起身子,苍白的面孔红润,起来。
他说:“小君,你来啦?你这个到处埋雷的小特务啊。”
小君说:“李二爷,我要进柜里和李枣说话。我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李二爷说:“你这小子,真是中邪了吗?等我死了,这个柜送给你。这不是柜,这是棺材啊!”
小君倔强地说:“我要进去睡觉,你一定要让我进去。”
李二爷说:“好,你找你爷爷过来吧,我让你进去。”
小君还要讲条件,李二爷怒吼:“快去叫你爷爷来!”
他僵直着身体,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小君吓傻了,站在那里不动。
李二爷笑了一下,伸手对着他。
小君乖乖地接近他,伸手过去。
李二爷握着小君的手,说:“真滑嫩,真暖和啊。小君,想不到你李二爷临死的时候,是你在我身边啊。”
小君感觉到他的手很凉,说:“李二爷,你进被窝里吧。”
李二爷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说:“小君哪,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见吧。”
他伏在炕上,声音极其微弱地说:“去叫你爷爷,叫你爷爷来。”
小君跑出李二爷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小君往山上跑,尖声喊叫:“爷爷!爷爷!”